二、
王筱琳很幸运,被分配到S市棉织三厂工作,厂里正缺少一名织物设计员。但厂领导说:织物设计没那么多事干,还得兼厂办文字工作。文字工作是王筱琳的长项,她马上就答应了。不过,即便身兼两职,很多时候仍然无所是事。屈指一算分配到厂里上班才半个月,感觉却有一年那么长,半个月没见到沈丽慧,还真有些想念她。在纺训班,王筱琳与沈丽慧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这两个人的个性却截然不同。沈丽蕙也是大美人,就是口无遮拦缺少心计,像只喜鹊成天叽叽喳喳没城府,让王筱琳在气质略胜一筹。沈丽蕙的工作单位毛巾厂离棉织三厂不远,王筱琳想见便悄悄溜出厂,步行10来分钟就到了。转了一圈没找到沈丽慧,却意外地碰到徐芳智。“王瞎子,是找沈丽慧还是想我?……”隔得老远,徐芳智就与王筱琳打哈哈。后者早已习惯了他这一套,正儿八经地回答:“当然是找沈丽慧,知道她在哪里?”说话间两人走到一起,徐芳智突然想起来:“哦,沈丽慧和夏怡已经分配到织造车间干挡车工,今天可能上中班或夜班,去家里找吧。”
“那就算了,人家上夜班,到家里去会影响别人休息。”
“那就到我办公室坐一会?”
“今后再说吧……哦,你们离开纺织局时,剩下的纸和墨谁带走了?”
“朱清民带走一部分……你需要?我办公室就有。”
“我办公室也有……算了,还是去找朱清民拿。”
“找他也行,昨天下午我还碰到他,匆匆忙忙的,说上中班快要迟到了。今天应该还上中班,要找他最好现在去。”徐芳智推测说。王筱琳立刻决定:“那好,我现在就去。”徐芳智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快就放她走:“这么急,知道他住哪儿?”经这么一问,王筱琳还不太好回答,她诡秘地笑了笑,回忆说:“有一次,我陪沈瓜(沈丽慧的诨名)从纺织局回家,无意间跟在夏怡和朱清民后面,走到惠工街口夏怡往西走了。我们与朱清民同方向,一直跟在他后面向南走,在新景小学附近朱清民走进一条巷子,我想他应该就住那儿。”徐芳智附和说:“我也听说他住新景小学附近,但从来没有去过。。。。。。”王筱琳不想耽误时间,急忙告辞:“你去忙吧,我先走了。”徐芳智坚持送她到厂大门口,告别时想起一件事:“差点忘了,佟大川带信来:五一节请我们到他家里玩,你去不去?”“昨天我就知道了,当然去!…… 你回去吧,再见!”王筱琳答话时已经走出了厂门,徐芳智提高嗓门叫了一声:“五一节见!”王筱琳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嘴角上露出一对可爱的笑靥。
告别了徐芳智,王筱琳按自己想好的路线前往朱清民家。近几个月来,她对朱清民的感觉怪怪的;说他清高吧,可他眼神中明明缺乏自信,与他说话,他从来不敢正眼看她。说他自卑吧,他说话办事又很有主见,从来不与别人附和。虽然人长得瘦小,可写在横幅标语上的大字苍劲有力。特别是听他拉小提琴,那美妙之音令她陶醉。王筱琳从小受父亲绘画艺术熏陶,在同龄人中,智商是出类拔萃的。姊妹三个唯独她具备男孩性格,五岁就跟随父亲到长江学游泳,小学六年级就参加了横渡长江。在织物设计班,虽然夏怡人长得漂亮,是大家一致公论的校花,但她从来没有把夏怡放在眼里,也无心与谁比漂亮。只是近几个月,夏怡与朱清民走得近,不知何故,她心里总感觉别扭。不久前,徐芳智和朱清民一起到家里来看父亲的作品,她精心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被子叠得像豆腐干那么齐整,把地扫得一尘不染。但她察觉到,朱清民除了看画,根本没注意其它东西。我在乎他吗?不!但是,他凭什么忽视我?!王筱琳从小就有一股倔劲,对朱清民的态度,她非要弄个明白。今天拿墨水和纸,只是找借口单独接触他,如果没有那一时的冲动,也许就没有后来一系列的烦恼。她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新景小学附近,再转个弯就到了。是哪一间房屋呢?当初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不过,问问街坊邻居应该知道。主意拿定,人也来到上次看见朱清民走进去的那条巷子。正想找人打听,一阵悦耳的小提琴声随风飘过来。顺着琴声往里走,原来这里是一条短而且没有出口的死巷子,从巷尾的一间瓦房子里走出一名中年妇女,从长相和气质看,她应该是朱清民的家人。王筱琳带着谦和的微笑迎上去:“您好!请问朱清民是住这儿吗?”那妇女快速的把王筱琳打量了一番,客气地问:“你是……?”没等她把话说完,王筱琳就抢过话头:“我是他同学,找他有点事。”那妇女回头大声喊:“清民,有人找。”王筱琳想:听口气,她应该是朱清民的母亲,连忙道谢。并直接向房屋的大门走过去,站在门口的石阶上。阳光下,她显得十分清纯;莲子脸,宽鼻梁淡眉毛,今天她绝对不是死鱼眼,而是一双矇脓深邃的慧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打扮和气质均保留着学生时代的模样。朱清民正在练琴,听到母亲叫,他连忙放下琴扭头往外看。怎么会是王筱琳,她来干什么?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话说出了口才感觉不妥。对方已经不悦了,口气生硬的回答:“听说你把墨水和纸拿回家了,我要用一点。”
“你等一会,我马上给你拿,要几张纸?”
“三张,墨水随便给。”
朱清民将一令纸放在床铺上打开,数出五张,在床底下摸出一瓶墨水。母亲在屋外干着急,埋怨道:“清民,怎么让人家站在外边,请她进去坐呀!”朱清民自知失礼,却不知如何恰当挽回:“你……进来坐会儿吗?”
“不坐了,拿完东西就走,我还有事!”王筱琳冷冷地回答。
朱清民从屋里走出来,把纸和墨水递给王筱琳:“对不起,家里很小、很乱,没法请你进去坐。”王筱琳接过东西,敷衍道:“没事,谢谢!”说完四个字,回头就往外走。朱清民傻呼呼地站在门口,仔细地打量起她的背影来;上身是一件白色衬衫,下身穿条灰布裤子,脑后的一对羊角辫,扎得高高的伴随着她的脚步晃来晃去。好一副学生的打扮!与夏怡比王筱琳显得更朴素,更真实,更有个性!朱清民有些后悔,刚才第一句话说错了。
当天下午上中班,陈师傅依旧埋头干自己的活,朱清民索然无味地站在车床旁边,几次拿眼睛寻找官师傅,她的车床上不见人影。官师傅有几天没来上班,传说是为结婚做准备工作。朱清民突然发现张颖正将一个大工件往刨床的工作台上搬,看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忙跑过去帮忙。工件抬上去后,张颖向他道谢,朱清民说:“别客气,今后遇到拿不动的活只管叫我,反正我没事干。”张颖感慨地说:“女同志干机械活总嫌力气小,老是叫别人帮忙也不好意思,有时候自己挺一下就过去了。”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朱清民感受到了张颖自强不息的精神。‘她不像其他女同志,总希望依赖别人’朱清民在心里想。
当时,能够在厂里坚守工作岗位的,也就是原来保皇派组织的成员和一些上海师傅。“抓革命,促生产”造反派只抓革命,促生产全交给老实人了。朱清民还没离开张颖的刨床,《红色尖兵》的一号头目彭劲松就匆匆忙忙走进了车间。不少人放下手上的活,围上去凑热闹。只见彭劲松站在人群中指手划脚,显出神秘兮兮地样子。张颖鄙夷地说:“八层又是邀人出去搞武斗。”两分钟之后,有几个人就跟随彭劲松往外走,另外几个人分头到车间各处串连;要求能够去的都要参加。果真是去搞武斗,被张颖说中了。虽然朱清民不是《红色尖兵》的成员,但现在是造反派掌权,有人想巴结还来不急!朱清民手头没活,人家要他去是给他面子。得到通知,他左右为难,王友德在车间门口向他招手。第六感官告诉他,救星来了。他一路小跑来到王友德跟前:“您找我有事?”王师傅用左手轻轻搭在朱清民肩膀上,亲热地说:“小赤佬,给阿拉帮帮忙。今天上午有一个上海师傅生病住院,阿拉派束师傅去照顾,但是,白天夜里都需要人,一个人吃不消的。阿拉想派侬去照顾白天,侬看行不行?”朱清民没有想到要他照顾病人:“什么病?”“对口疔,医生是这样说的。”王师傅如实回答,似乎感觉到朱清民担心,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在后颈对着嘴巴的地方长了一个疖子,住在外科病房,不传染的。”听说是外科病房,朱清民放心了:“好吧,我去试试,如果不行您换人……,那家医院?”王师傅:“二医院,外科病房,何师傅。小赤佬去吧,侬一定行!”说完又把朱清民后背拍了一下。
朱清民来到二医院,找到何师傅住的病房。陪护在一旁的束师傅看见有人来帮忙自然很高兴,迎上来指指点点介绍情况,末了对朱清民说:“今天就算了,你呆一会儿可以先回去,明天早晨8点你换我回家休息,我吃过晚饭6点钟过来接你的班。”朱清民爽快地答应。从第二天开始,他每天早晨8点钟来医院接班,束师傅收拾好东西回家休息,直到傍晚6点来接班,朱清民要在医院整整呆10多个小时。坚持到第四天,感觉头昏脑胀;每天10小时呆在病房内,虽说活不多,但空间狭小,人在压抑的环境中,感觉比车间上班累很多,难怪人都怕坐牢!第四天与束师傅交完班,朱清民感觉筋疲力尽,自己好像也生了病。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把饭菜摆在桌子上。弟弟最近一直加班,今天又没按时回家,母亲正在嘟哝:“等了半天饭菜都凉了,他不回来我们先吃……。”朱清民趁机对母亲说:“妈您先吃吧,我在医院呆了一天,人快要憋死,先出去走走。”母亲差异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儿大不由娘!去吧,早去早回,饭菜给你留着。”“不必留,饿了我随便吃点什么。”边说边往外走。朱清民此生该有这么一劫,不然,怎么回家连站都没打,就忙着往外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