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纺织配件厂位于劳动路南,距离朱清民的家步行也就15分钟的路程,属于城市中心区。劳动路呈南北走向,路口的西南侧有一栋临街的两层楼房,原是S市第四人民医院分院所在地。现在,被纺织配件厂的“红色尖兵”占领,变成造反大楼。厂区紧邻大楼的西北面,前生是一家街办企业,生产斧头、菜刀、锅铲、火钳等日用铁器和火铳用的弹丸等。企业的元老级人物多是家庭妇女、小手工业主和部分‘两劳’人员。1964年开始生产纺织机械配件,工厂才划归市纺织局管辖,改名S市纺织配件厂,简称:纺配厂。企业扩产,除招收了一批本市的待业青年外,还从浙江、江苏、安徽等地招回几十名技术工人和少数管理干部。他们是1960年从上海几家大型国营纺织机械厂精简下放回老家务农的人士,本地职工习惯称他们为上海师傅。
1965年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纺配厂原来的一、二把手因为男女作风问题、经济问题,被驻厂工作组发动群众揭发出来。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经过群众检举揭发,厂内的男女作风问题还不在少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S市本来就是个小城市,茶余饭后人们唠叨的风流轶事流传得极快。朱清民进厂之前,就听到人们戏称纺织配件厂为‘乱配厂’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将结束,原厂党支部书记黄文毓被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原厂长黄书昊留党查看两年,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新书记和一名新常务副厂长分别由工作组留下来的王德福、仁永和两同志担任。
1966年7月,驻厂工作组撤离,纺配厂原来是靠黄文毓和黄书昊的裙带关系维系工厂的经营和管理。现在,旧体制被破除,新的管理制度还没来得及建立;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就泛滥起来。新书记王德福和常务副厂长仁永和搭班子,还没干出什么成绩就遇上了大风大浪。1967年2月S市的保皇组织被强行解散,造反派从上到下在各个领域夺权。由于“红色尖兵”敢打敢拼,不但在厂内战胜了“东方卫士”夺取了纺配厂的领导权;在‘钢革派’阵容中,也坐上了头几把交椅,趋炎附势的群众也纷纷向他们靠拢。
朱清民继承了母亲的勤劳和善良,也继承了母亲的孤傲与执着。对纺配厂的人文环境、陈旧的产房、落后的设备全都耿耿于怀。但是,母亲与他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他又经不住母亲一再地劝导,才来厂里报到上班。接待他的是人事科方科长。方科长浙江人,参加过解放战争,是该厂当过兵的人群中资格最老的。所以,方科长总是喜欢在人前声称:自己是打过绑腿的兵(解放后参军的人多数没有打过绑腿)。他接过朱清民的介绍信,那双小眼睛不知在看哪里,缺少血色的脸上毫无表情:“人家报到上班几天了,小赤佬怎么才来?”自纺织局聚会之后,朱清民决意放弃纺配厂的工作,在家里玩了两天。对方科长的质问,他有些语塞:“哦,家里有点事……,可是,我并没有超过报道的最后期限……”方科长的脸向上扯了一下,即刻又恢复到毫无表情的面孔,不过,他后面的话让朱清民放了心:“小赤佬不要紧张嘛,阿拉只是了解情况,并没有批评侬……走,跟阿拉去生产科,要王师傅给侬安排工作。”
纺配厂是两级管理,厂生产科把任务直接安排到每一台机床和个人。生产科的王友德也是浙江人,长得精瘦,眼睛虽小,却很圆,鼻梁又高又宽。平时,不管抽不抽烟一只斯大林式的烟斗总是习惯性地叼在嘴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口糯米,牙被烟酒熏染得焦黄。和本厂大多数上海师傅一样,他吃在厂里住在厂里,每天从早上六七点到晚上十一二点,总在车间内转悠。1970年之前,纺配厂有工资发,还多亏了他!
在方科长带领下,朱清民第一次见到王友德,就感觉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很多人叫他‘王老头子’(纺配厂的职工习惯把上海师傅叫某老头子。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也就四十岁左右。)当方科长向王师傅说明来意,后者仔细打量了朱清民一番,随后,操一口浓重的浙江普通话说:“好几个车工跑去闹革命了(造反)车工差人,侬去干车工吧?!”朱清民实习时就干车工,机械厂有句口头禅:紧车工,松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经稍许思量,朱清民找出推诿理由:“我有失眠的毛病,白天根本不能睡觉,所以不能上夜班,您派我干电工或钳工吧!”王师傅与方科长迅速交换了眼神,并拿定主意:“阿拉给侬找两个最好的上海师傅,侬跟他们学不用上夜班。这两个人谁上白班,侬跟谁学……再说,现在人都造反去了,上三班机床根本开不满还不好管理,阿拉正在打报告,要求改开两班……侬就先干车工吧!”见朱清民不吭声,方科长也跟随帮腔:“干车工好,阿拉原来也是干车工的,侬先干,就这么定了!回头到阿拉办公室把工作服和劳保用品领走,明天正式上班。”说完率先离开生产科。
王师傅叼着烟斗,迈着八字步把朱清民带到车工甲班。在一台C618车床前,一个理和尚头的上海师傅正埋头干活。王师傅叫他暂停,回头大声对朱清民说:“陈师傅是阿拉上海师傅,技术很耐斯(译音上海话,相当于英文:nice)的!他做的这台车床是全厂最好的车床,侬就安心跟他学。轮到他上夜班,侬就跟他对班的王师傅学,也是阿拉上海师傅!”王友德转身对陈师傅说:“纺校刚分来的小朱,侬好好带他。他身体不好要求不上夜班,侬上夜班时就让他跟王勇堂学好了。”王友德照顾了朱清民,却忽视了陈师傅的感受。后来,无论是陈师傅,还是王师傅,谁也不把朱清民当自己的徒弟。以至朱清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上班到下班,无论跟那位师傅干活,他们都不会教他学技术。每天提前半小时师傅干完当天的活,朱清民就开始打扫机床卫生,陈师傅或王师傅便点燃一支香烟到别处去转悠。他不想浪费时间,后来,他干脆带本书坐在机床旁边看。不知何故,两位师傅并不介意他上班看书,时间在无滋无味中一天天地熬过。
有一天,一位姓官女师傅把陈师傅用的千分尺借走。后来,陈师傅等急用,吩咐朱清民去拿。朱清民来到官师傅的车床旁,小心翼翼地问:“官师傅,千分尺用完没有?”官师傅转过头来,足足盯了他5秒钟,才讪笑道:“你会说话呀?……我还量一次,你等一会。”朱清民尴尬地笑了,并站到机床对面去等。官师傅将车床打上自动走刀后,抬起头来问:“纺校分来的?”朱清民点了点头。“你不喜欢说话?”官师傅追问。朱清民搪塞道:“您们都在忙,再说,咱们又不熟悉……”哈哈,哈……官师傅爽朗地大声笑起来:“不熟悉?一回生两回熟嘛!在一个厂工作就是同志,你成天夹着一本书独来独往,人家说你很清高哩!”说完又埋头干活,操作熟练麻利……。朱清民拿到千分尺,才把想好的话说出来:“我没什么值得清高的,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经常找您聊天。”官师傅豪爽地说:“欢迎!”
从那之后上班没事干,朱清民就往几个女师傅的机床那边跑,她们也很欢迎他。随着来往增多,朱清民还主动地帮她们干起活来。开始,她们并不相信他能单独操作,当她们目睹他得心应手地完成了一个零件,才疑惑地问:“你以前干过车工?”朱清民实话实说:“实习时干过。”
“那你还跟师傅学?他们好像不愿意教你。”
“王师傅安排的,教不教无所谓,我帮您们做不也是学习?”
“那也是,帮我们做还可以聊天。”
随着时间推移,互相之间谈话的内容变得更加广泛。朱清民了解到;官师傅是余远大的未婚妻。余远大原来是本厂的生产总调度,因为参加了保皇派,现在工作被王友德接替。余远大算‘关公走麦城’从生产总调度下放到车间当钳工,工作不顺利感情也不顺心;余元大原来的女朋友是他的同学,省师大毕业之后,分配在本市一所中学教书。有人说余远大与官卫红相好,是因为他俩都是“东方卫士”的成员,观点相同为两人亲近创造了条件。还有人说,余远大是经不住近在身边女人的进攻,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当原来的女朋友出现在余远大面前时,他十分懊悔。此刻,官师傅不答应了,于是,使出工人阶级的泼辣劲来;直接找到余远大原来的女朋友,对那女人说出了一切。那女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余远大,官师傅胜利了。不过,这种胜利带给他们两人的是一辈子的痛苦。
在官师傅的车床对面有一台牛头刨床,操作工叫张颖,是本厂保皇组织“东方卫士”的‘坏头头’之一。但朱清民并不认为她坏,相反,感觉张颖身上有一种正气和小家碧玉的矜持。在参加工作最初的日子里,年长四岁的张颖在为人处事方面,对朱清民的影响颇深。人们常说:时间是抚平心灵创伤的良药,此话千真万确。随着时间推移,朱清民人际交往的圈子逐步扩大,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你是强者,就应该在不同的社会层面,团结适合于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