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是一个周末，邹嘉华通知朱清民下午1点钟在市长途汽车会面。朱清民在技术科请了假半天，回家吃过中午饭步行来到市长途汽车站。1点还差10 分钟，邹嘉华还没有到。朱清民用眼睛四下搜寻，却发现范平安。后者也在东张西望，显然也发现了朱亲民，从表情来看，范想回避。星期天工程师，有捞外快的嫌疑。所以，哪怕是同事之间，行动也尽量避讳他人。范平安原来与胡佳男同车间，现在是厂检验科副科长，平常与朱清民没有什么来往。朱清民知道邹嘉华与范平安关系不错，是否邹嘉华约自己的同时还邀请了范平安？这念头在朱清民脑子里闪过之后，他干脆迎上去与范平安打招呼：“你在等车？”范平安也不是等闲之辈，朱清民想到的，他也想到了：“等邹嘉华吧？我也是。”朱清民正要开口，邹嘉华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早到了！也都知道了吧？那就好，人多力量大！”范平安与朱清民一同责怪邹嘉华不该两边隐瞒。从那之后，范平安和朱清民倒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三人一行乘坐长途汽车从汽车渡轮过江，到县城30公里，公路比较好走。到镇上还有20公里，便是一路颠簸，到达工厂所在的小镇已接近下午4点钟了。杨厂长及其随同人员热情地迎接他们，并安排他们先休息，等吃过饭再谈工作。朱清民和范平安异口同声：先到车间了解情况。这家工厂对开发纺机专件保密工作做得十分细致。进入车间后朱清民才知道，请他们来是为了解决A513 罗拉生产中出现的问题。看过工厂为生产罗拉制造的专用设备，朱清民打心里怜惜：这么一家小厂，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首先，工艺工装选择不合理，难以形成批量生产的能力。另外，A513纺纱机本身就是淘汰产品，是谁黑了良心鼓励人家开发淘汰产品？！作为技术人员，朱亲民已经觉得往下做，全属无功劳动。
酒桌上，杨厂长及其随行人员极力劝酒，并强调：酒桌上不谈工作，放开量喝酒，明天有一天的时间专门谈工作。朱清民滴酒不沾，在众人的挟持下，几乎发火。邹嘉华和范平安出来打圆场；证明朱清民的确不能喝酒，才算把火扑灭。说是不谈工作，实际上是主人的客套话。酒过三巡，杨厂长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话题扯到A513 的罗拉上来：“刚才三位在车间看了我们的生产工艺和设备，现在的困难是，加工罗拉直齿的粗糙度总是达不到省纺织厅的要求，各位有何高招？”在技术问题上，朱清民从来不说假话。刚才在车间目睹了厂家为项目付出的艰辛，开始他还有顾虑，不忍心泼人家的冷水。经喝酒一闹，顾虑全没了，出言更坦率：“首先A513 细纱机是淘汰产品，前几天《中国纺织报》已经刊登出来。明年第一批强行停止生产的产品中，就有A513细纱机。你们是否了解？二、你们采取的工艺是错误的，罗拉的直齿，应该选择冷拉或冷挤压方法加工，用剃齿机加工成本太高。三、粗糙度的问题可以帮你们解决，但产量永远无法提高，据我所知：纺织专件现在完全是拼成本，人家分分钟挤压一根齿，你几十分钟才刨一根齿，没有竞争性可言！”朱清民一口气把话说完，刚才还闹得十分欢快的酒宴，立马冷却下来。前功尽弃、决策失误！谁愿意承担这个悲惨的结局？其实，杨厂长也不甚酒力，为了A513细纱机罗拉上马，他总是舍命陪君子。刚才几杯酒下肚，已经控制不住酒力，才自己打破了自己定的规矩：今天不谈工作只喝酒。听了朱清民的一番话，他几乎要哭起来：“朱工啊，为做A513罗拉，我那一辆崭新的212吉普车跑得快要报废了。就这么几张图纸，技术转让费就花了3万多。你说剃齿机不行，我们可是在省城大机械厂请来的工程师，设计费又花了两三万，做这台机器花掉四五万，加上其它人工成本，共计十几万啊！经你这么一说，全都丢水里了？”朱清民感到杨厂长说话时带有哭音，知道他是喝多了。
第二天早餐没有见到杨厂长，陪同人员解释说，杨有别的事情要办。邹嘉华警告朱清民：“我相信，昨天你在酒桌上讲的都是真话。可是，人家把我们请来是解决实际问题的，不是要你来泼冷水的！我们只需要把问题解决就行了。他们不了解国家政策，你就不用管国家禁止生产的问题。不然，人家认为我们没本事找借口……。”
上午，三个人在车间里仔细了解生产情况，分析研究加工全过程。将剃齿机的切削速度、进刀量等要素进行优选。改变剃刀几何角度，粗糙度明显好转，但刀刃很容易钝化，随后就产生削瘤，粗糙度立刻变差。而重复磨刀、对刀又麻烦又影响生产效率。直到吃中午饭，问题都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杨厂长也没有出现在中餐饭桌上。朱清民边吃饭边与范平安和邹嘉华商量，下午打算从冷却液着手，将乳化液换成菜油。陪同人员将信将疑，推说要请示杨厂长。一箱菜油有20多公斤，它是可以用来炒菜的油。厂领导当心工人往家里拿。在朱清民的坚持之下杨厂长来到现场，朱清民对他讲解了必须换冷却液的道理。杨厂长终于同意将冷却液换成菜油，粗糙度的问题迎刃而解，杨厂长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乡镇企业的干部就是现实，你与他打交道，得先拿出硬本事来。至于国家政策，他们考虑得不多。问题解决了，吃晚饭的时候杨厂长亲自作陪，其热情程度较昨天有增无减。晚饭后，杨厂长一定要用212 吉普车送三人回家，并给每人送了两斤小麻油。从此，每逢周末，212吉普车就停在纺机厂附近等他们下班，然后送他们去小镇。星期天在厂里干一天活，吃过晚饭再把他们送回家。在朱清民的建议之下，杨厂长将冷挤压、剃齿机配合使用，提高了生产效率。在时间逼近年关时，杨厂长亲自来到S市，给他们每人送了一件飞行皮夹克，并给他们报喜：“今天就送一批罗拉到省纺织厅做质量检查，你们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吧！”
好消息一直没有等来。与杨厂长再次见面，已经是次年早春时节。一个厂休日，在S市一家餐馆内；一桌子菜已经凉了，邹嘉华、朱清民和范平安才被212吉普车接到餐馆。朱清民已经吃过中午饭，落座后发现杨厂长心情沉重。后者第一句话几乎带着哭声：“朱工啊，好消息一直没给你们带来。上次到省纺织厅的结果，正如你所说：纺织部已经下文停止生产A513细纱机。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送去检查的样品连看都没有看，就要我们拉回来了。我不好意思见你们啊！……谁知今年镇党委还要我继续当厂长。今天来，事先无法通知你们，车在长江摆渡，又耽误了不少时间。过江后，我来餐厅点菜，让他们开车去接你们，看！菜都凉了实在不好意思。先吃吧，我还需要你们帮助哩！”朱清民闻后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我已经吃过中饭，你们吃吧！今后，只要我们做得到，一定帮忙……。”杨厂长茫然地说：“目前主要需要产品，工厂一开门就要花钱，工人的工资、工商税务、水电材料等等……不知道你们厂有没有我们能做的活？”朱清民很同情杨厂长的遭遇，也恨哪些只要利益不负责任的官员。A513细纱机即将淘汰的消息，在业内早就传开。连朱清民都知道的消息，省纺织厅的官员会不知道？乡镇企业太可怜了！朱清民欲竭尽全力帮杨厂长一把，马上与邹嘉华附耳商量：“去年我和韩梅测绘的NMQ，杨厂长他们厂有条件做。做成了可以先与我们厂配套，今后还可以直接买给纺织厂。但是，这必须得到老熊认可……你可以通过在工行当行长的舅官出面找老熊……。”邹嘉华眼睛一亮：“听说JGZ机进入中试阶段之后，需要大笔钱投入。老熊正想找工商银行贷款，审批权就在大舅官手上。不看僧面看拂面，我直接去找老熊，他还不至于打板子……。”朱清民高兴地说：“那就成了，你问问杨厂长有什么想法？”
杨厂长看见朱清民与邹嘉华耳语，知道他们在商量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也无心情喝酒，就在等待结果。见邹嘉华抬起头来，赶忙问：“邹大哥有什么好的建议？”邹嘉华慎重地说：“刚才我和朱亲民商量了一下，认为我们厂有一种产品适合你们做。具体情况，请他给你们介绍。”朱清民接过话题：“NMQ是我们去年测绘的，目前已经正式投入生产，主要为我们自己的产品配套。你们现有的设备，包括铸造我们都看过，有条件生产这个产品。做出来之后，可以先与我们厂配套，另外，你们自己还可以到棉纺厂去推销。不过，把NMQ拿给你们生产不是我们几个人说了能算数的，必须厂长点头才行。刚才邹嘉华说他能够给厂长做工作，这事就成了一半。”杨厂长听后心花怒放，赶紧给邹嘉华敬酒。
第二天上班，邹嘉华找到朱清民，欲言又止的样子。朱清民喜欢直来直去：“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咱们谁跟谁？”
邹嘉华：“昨天回家后，我一直在考虑怎么找老熊开口。不仅是针对这一个问题，还想通过这个问题，把我自己的后顾之忧一并解决。”
朱清民：“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
邹嘉华：“我们三兄弟，你早就离开车间，进了技术科。叶震当车间副主任也有几年了，就我还在机床上干活。虽说带有青工干活并不累，但毕竟年龄一天天增大，现在，已经有些老花眼了。当然，若我不挑选，随便干个检验员什么的，早就下了机床。最近，老熊找工行申请贷款，他知道行长是我的大舅官……。我看好生产科外协的位置，想在老熊申请贷款时，让大舅官为我提出附加条件。但是，大舅官说这笔贷款可能有困难……杨厂长为拿到产品，肯定会想方设法贿赂老熊。我想把两方面的有利因素加在一起，因势利导向老熊提要求，调我到生产科搞外协。这样一来，把产品交给杨厂长生产之后，我就是合法的联络人，不但对杨厂长有利，老熊也放心。问题是，若你们两个夹在中间，老熊可能会有顾虑。所以……。”听到这里，朱清民总算闻出一点味道来；邹嘉华知道老熊正在找工商银行申请贷款，便想利用大舅官的关系找老熊换工作。大舅官不想批这笔贷款，就不可能专门为了邹嘉华出面去找老熊说情。现在，杨厂长要做产品，肯定会不惜代价打通关节。另外，只要拒绝贷款的这一层纸不被捅破，老熊就不会轻易得罪邹嘉华。后者就有足够的底气，利用杨厂长的实力，向熊厂长提条件，可谓，一箭双雕。如此一来，既解决了杨厂长的问题，又满足了邹嘉华自己调生产科搞外协的愿望。为了可怜的杨厂长，为了朋友，朱清民不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他洒脱地说：“只要你好，我，你就不必考虑了。只是，熊厂长把万忠孝从技术科调到车间当主任，他没干好是能力问题。但是，为了厂里的利益，万得罪了很批人。熊厂长把他挪到生产科外协的位置上，是为了补赏他……。再说，万忠孝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不会拿别人的屁股去作脸，孝敬老熊？现在，他干得好好的，你跑去插足，老熊能够同意？”邹嘉华不屑地说：“现在，我是掌握了双重关系，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没有其它想法，我就好办事了。”
几天之后，邹嘉华告诉朱清民：在他的引荐之下，熊厂长亲自到杨厂长的小厂走了一趟，具体怎么谈的邹嘉华没有说。只说老熊安排他当车间副主任，他没有同意，他认定生产科外协的职位。一个月后，熊厂长将技术与工艺分成两个科室，郑明亮任工艺科科长，万忠孝任副科长，邹嘉华调生产科负责外协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