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早晨,毛工派来谢工段长和一台叉车,指挥他们把设备运进车间。设备定位前需要先弹线,小顾又抢风头,憋一口普通话,每个字都发出生硬的卷舌音。弄得谢工段长莫名奇妙,干脆把墨斗交给他操作。小顾平时连稍复杂的零件图都看不懂,哪能看懂安装图?拿着图纸左看右看,半天无从下手。谢工段长心怀疑虑地向朱清民靠近,问:“小顾看不懂图吧?”朱清民正在测量另一台机器的安放位置,不知谢工段长为何突然提这么个问题,有些答非所问:“当领导只要能指挥就行。”谢工段长很诧异:“他能指挥?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外行领导内行那一套!”朱清民木讷地看了看谢工段长,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在心里想,难道你们的厂领导就不用吹牛拍马的人?
经过一天努力,设备定位工作全部结束,朱清民感慨地对小顾说:“五个人在北京玩了两个多月,就为抢春节前这么一天,你认为值么?都是权力在烧包!”小顾楞楞地看着朱清民,并未完全明白。此刻,他想到的是,在自己的领导下,苦熬两个多月,终于完成了熊厂长交给他的光荣任务。
项睿文等人马上要求买火车票回家,小顾连忙制止:“不用慌,按老熊的要求先请设计院刘主任过来检查,他同意了我们才能走。”朱清民调和说:“现在年关已近,电视已经播映了;老家那边正下大雪。让他们先回去吧,我陪你去设计院找刘主任,若检查通不过,我俩都不回家,留在北京过年。”没想到小顾笑起来,他还真不怕留下来;在北京一日三餐,餐餐就着大白菜梆子喝酒,他也高兴。在家里那有这福份,每天喝一餐酒,爱人还没完没了地嘀咕。在北京两个多月,住在地下二层,没有白天黑夜,喝高了,倒下就睡,又没孩子打搅,无忧无虑。
项睿文买到返程火车票后,又想瞻仰毛主席遗容。并发动另外两个人一起找朱清民:“我们三个回家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北京。现在,还有一个心愿未了——瞻仰毛主席遗容。你在北京有亲戚,就看你愿不愿意帮忙。”朱清民很无奈:“你们这是将我的军!……不过,难得来北京一趟,我试试看。”经过电话联系,事情还办成了。相约次日早晨7点,在人民英雄纪念碑见面拿入场券。第二天早晨5点,五个人全都起了床,赶头班公交车到达天安门广场。北风呼啸寒风刺骨,偌大一个广场,除了纪念堂北门外有几个与他们一样想瞻仰毛主席遗容的人,站在寒风中等待之外,其它地方几乎看不到人。五个人中只有朱清民在北京买了一件羽绒服。其他人出来时,根本没有想到会在北京呆两个多月。住在地下室感觉不到冷,到工厂只需要过一条马路,到食堂吃饭更近。三九严寒、早晨6点多钟、零下十几度,迎着天安门广场的北风,不一会儿人就冻僵了。朱清民让其他四人挤在一起,站在相对避风一点的地方。送票的人朱清民也不认识,只能站在开阔、醒目的地方等候,便于别人发现。他顶着北风,把胸前挂一块事先写好的牌子:“找曾运和同志”一般约7点,人家肯定是放了提前量的,怕你迟到,今天也不例外。那时候既没有手机可以联系,又不认识人,站在寒风中‘痴汉等丫头’每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远道而来,他就赶忙迎上去把牌子举得老高,狼狈之像可想而知。直到7点半钟曾同志总算看见牌子,迎着朱清民骑车过来。
1984年元月23日早晨瞻仰毛主席遗容。中午,小项一行三人高高兴兴上北京火车站,如果顺利25日他们能够到家,在家里过小年。朱清民和小顾从毛主席纪念堂返回招待所,李永利刚好把电话打进传达室。服务员喊朱清民接电话,小顾习惯性地跑过去抢先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李永利的声音:“朱清民吗?”小顾用卷舌音回答:“我是小顾。”李永利:“谁?……请帮忙叫朱清民接电话。”小顾:“你是谁?”李永利听出来了:“哦,是小顾吧?……你跟我讲话,说什么普通话,还真成北京人了?哈哈……朱清民呢?”小顾抢着汇报:三个工人今天离开北京。然后,才把电话递给站在旁边等候的朱清民:“李永利找你。”朱清民接过电话:“你好!”李永利:“朱清民,辛苦了!听小顾说三个工人今天上火车?……你还得辛苦一趟,明天到天津纺机买一套粗纱机图纸,你得想办法在北京棉纺厂开一张证明,就说是他们厂需要用图。熊厂长要你个人去,如果你愿意要小顾陪伴就把他带上吧,回家报销我来办理。”这就是李永利,他明明知道老熊要朱亲民到天津买图纸,是为了惩治朱亲民;马上要过年了,全国人民都在往家里跑,老熊却要朱亲民继续往外跑。给朱亲民造成心理压力,过年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李永利凭自己的智慧既传达了老熊的指示有稳住了朱亲民;让他相信纺机厂急需粗砂机图纸,这一点很重要。为了纺机厂,朱亲民肯定会认为义不容辞。只要朱亲民没有心理负担,李永利相信他一定能够迅速办完事情,回家过年。李永利暗自准许朱亲民带顾鑫贵去天津,就是为了稳住他,不让他朝坏处想。
朱清民还真没多想,放下电话便对小顾说:“明天我到天津去一趟,你自己到设计院找刘主任,请他来厂里检查,不然,咱们还真不能回家过年了。”小顾着急了,力争道:“让我跟你一起去天津玩玩吧,回厂后我恐怕没有机会出来了。再说,设计院还是我们一起去好,我不善于跟那些人打交道。”朱清民戏谑道:“他们三个回去了,原来的团队就解散了。现在,不存在你当队长领导我的问题,你想上天津,找熊厂长说去。”听他这么说,小顾有些生气,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朱清民并不想带着小顾到处走;小瘪三的形象,还喜欢在公共场所大声说话。特别是在公共汽车上,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让一车人都朝他们看。小顾关在房间里生闷气,朱亲民独往独来干脆利落。他先到棉纺厂设备科找毛科长开了一张证明;购买粗纱机全套图纸。然后,赶到火车站,买了两张去天津的火车票。元月24日清晨,朱清民叫小顾起床,小顾嘟哝说:“你去天津,这么早把我叫醒干什么?”朱清民拿出两张票来,在小顾眼前晃了一下。顿时,小顾喜笑颜开:“你耍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又感慨道:“唉!同船过渡五百年难修,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才感觉到你为人不错!”朱清民催促说:“我可不喜欢奉承!快点收拾,还要赶火车呢。”
天津纺机根本不卖成套图纸,持北京棉纺厂的证明也只买到一份简图。给李永利打电话说明情况,第六感官告诉他,纺机厂压根不着急用图。好在朱亲民也是第一次到天津,新鲜感还是有的。但北方的冬天,好玩的地方不多。当天回不去,剩下的时间只有逛商场;劝业场、‘狗不理’饱子都光顾了。元月25日,从天津回到北京就直奔设计院找刘主任,请他到现场检查工作。刘主任十分感动:“不必检查了,我早就要你们回去!熊厂长那里我来给他打电话,你们放心。”朱清民感激不尽:“谢谢刘主任!”刘主任很客气:“不用谢,春节后我们还要见面呢!”
从设计院出来,朱清民心花怒放,像重新获得自由的人犯,仰天长叹:“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小顾从来没有看见过,朱清民的感情像今天这么奔放。回招待所前,两人先到火车站买票,26和27两天都只有硬卧车票,硬座票28号才有。乘硬卧,拿不到补助费。乘硬座,夜车补助费相当于一个人八九天的工资。思来想去,他倆决定晚两天走。北京棉纺厂的毛科长很关心他们;26号晚上,北京市专业文艺表演队到工厂慰问演出,毛工给朱清民安排了两张票。27号晚上,北京市工人体育馆有一场中国杂技团的慰问演出,毛工又给朱清民安排了两张票。那时候的慰问演出,体现了党和政府对广大工人阶级的关怀,精湛的演技让朱清民大开眼界。
28日下午上火车,元月29日早晨到达省城,买不到回S市的汽车票,据说是下大雪,封路了。朱清民和小顾急忙赶往船码头,一艘客轮正准备起航,他俩在售票厅买好船票,提着行李拼命往客轮停靠趸船的码头跑。行李很重,快速跑过300米之后,不得不慢下来调整体力。一位外国士人跟在朱清民身后跑过来,她背后背着一个已经高出头来的旅行包,见朱清民上气不接下气的慢下来,微笑着揶揄道:“Itseemsthatyouarenotusefulasme!”朱清民刚开始学英语,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回答,只能尴尬地一笑了之。改革开放初期,没有那么多农民工,腊月二十七该回家的已经回家了,船上没有多少人。上船后,朱清民看见那位外国女士在与服务员交流,从表情看,互相都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朱清民需要过去划舱位,顺便从外国女士手上接过舱位牌来看了一眼,牌子上写着:‘四零八壹号铺’于是对外国士人说:“Upstairstothe4thfloor,room408bed1.”外国士人:“oh,thankyou!”并转身向服务员致谢。问题解决了,服务员也高兴。朱清民这才将船票递给服务员,后者发现也是三等舱,立刻决定:“既然你会外语,就把你们安排在一个房间吧。”朱清民正在学英语,也很愿意直接与外国人交流,高兴地接受了服务员的安排。
当朱亲民和小顾走进408室,外国女士又看见了他们,高兴得鼓起掌来。经过简单的口语加手势比划交流,朱清民了解到;女士是英国人,家住伦敦,名:劳娜,39岁,来中国只有三个月。在南京一所外国语学校任教,放寒假去重庆旅游。劳娜请朱清民教她学说中国话,朱清民向她学英语。乘船两天时间,他们没少交流;一同到甲板上散步,一同去餐厅吃饭,朱清民充当临时翻译。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后面总要就跟上几个看热闹的人。改革开放初期,政治上还很敏感,有一次朱清民与劳娜在船舱内聊天,引来一名男乘警的关注。他先是从窗户里观察,走进船舱来,就很不客气了:“她在讲什么?”朱清民见不得那种狐假虎威的模样,没好气地说:“她说什么你问她得了!”男乘警虎视眈眈的看了朱清民一阵,最后无奈何地走了。劳娜问朱清民:“whatdidhesay?”朱清民不好回答,她又说:“Itseemsthatheisnotveryfriendly.”朱清民违心地摇了摇头。其实,劳娜正在对他讲:“我曾在美国任教,现在又来中国任教。我感觉中国比美国安全,在南京,晚上,我敢一个人逛街,而在美国我不敢。”
第三天早晨,轮船到达S市,劳娜送朱清民下船:“Itseemsthatyouareveryhappyto?”朱清民:“yes!”劳娜:“Iamnothappy.Ifyougotochongqingwithme,I’llbehappy!”朱清民:“No,Ican’t.Imissmydaughterverymuch!”看得出,劳娜是个重感情的人,抓紧时间给朱亲民留下了伦敦和南京的通讯地址、电话……。船靠岸了,朱清民与劳娜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