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熊厂长离开北京前,召集留京安装调试人员开会。会上宣布顾鑫贵负责全面工作,朱清民负责技术工作,并要求两人表态。小顾抢先发言:“坚决服从厂领导的安排,保证完成任务,不完成安装任务,绝不离开北京!”熊厂长听了很满意,扭头盯住朱清民,意思是:该你表态了。朱清民阴沉着脸半天不吭声,李永利坐在一旁打圆场:“清民,熊厂长等你发言呢。”朱清民赌气地说:“我现在是砧板上的一块肉,随便他怎么剁好了!”顿时,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老熊的脸憋得通红,足足过了五秒钟才问出一句:“你什么意思?!”朱清民嗔怪地说:“没有意思,你看不上我,我还不想干了!”此时的熊厂长,非刚到纺机厂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熊厂长。现在,老熊已经是纺机厂呼风唤雨的人物,哪容得下朱清民如此顶撞。他气得眼珠发红:“你不想干?我还非要你干!!”李永利赶紧站起来,一把将朱清民拉到屋外,附耳说:“你这是何必呢?!顶着干有什么好处?你、我是一个工艺小组出来的,你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老熊准备调我当厂办主任,回去马上就宣布。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反映。”纺机厂早就传言,李永利搞夫人外交,朱清民并不相信。如今,李永利在三车间当主任屁股还没坐热,又跑去当厂办主任……。虽说是同级别的调动,但是,在厂长身边工作,性质可大不一样;那是能给厂长出谋划策,甚至能代替厂长说话的人。李永利拉朱亲民到外边来劝说,依朱亲民看,有维护他的成分,但主要还是为老熊排忧解难。于是,挤兑说:“你不是刚调到三车间当主任?把人家张家华挤下来,你又要跑了?!”成大事者是不会与傻瓜计较的,李永利笑嘻嘻地回答:“张家华现在不比在三车间当主任强?……他在技术科搞得蛮好的,跑到三车间搞什么科学管理,让数据说话。惹得工人都讨厌他!你还不知道吧?前两个月,他办公室门口挖下水道,进出都需要走跳板。工人使他的坏,悄悄把跳板搁虚。他没注意,踩上去就摔进了阴井里,差点把腿摔断……。他不是那块料,我去等于救他。现在,他在生产科管外协,吃喝有人孝敬,还能收回扣……嗨!小顾回去也要当主任了,叶震与他搭档,当副主任。这次调整的人员比较多……”朱亲民清楚得很;张家华到车间当主任,除了老熊的忽悠,也怪他自己渴望当官,吴世德想留都留不住。调令还没下,各种所谓让数据说话的统计表格就印了一大摞。让人感觉他势在必得、熊掌难熟。可惜能力有限,张家华匆匆上任,就像他匆匆卸任一样地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派李永利到三车间接替张家华的职务,是老熊对自己用人不当的修正。可老熊狡猾不明说,张家华又不识相,迟迟不肯交权。李永利枭雄,你不交我也不要。你做不了了,我再来做,但是,交给我做,你就不要再插手了。没过多久,张家华便感觉自己无事可做,乖乖交权投降。这些事朱亲民出差前就耳闻目睹,只不过懒得往心里去。听说要顾鑫贵当主任,朱亲民感觉可笑,轻蔑地说:“小顾凭什么当主任,他与叶震哪个水平高难道你不知道?……不瞒你说,我就为老熊拿我跟小顾比心烦!”李永利恍然大悟,却不露声色:“我当然知道小顾有几斤几两,但是,他会在领导面前表现,刚才你和他不就是鲜明的对比?开会前老熊还准备让他全盘负责,我说:技术上小顾是靠不住的,还得你负责,老熊还是听进去了。你与他不是一个档次,不值得为他生气……哦,你说老熊拿你跟小顾比,是谁告诉你的?”朱清民警惕地:“这你就不必知道了吧?”李永利莞尔一笑:“你不愿意说就算了,留下吧,那里不是干活!”朱清民没有选择,胳膊拧不过大腿!
熊厂长和李永利离开北京之后,留下来的人无事可干,小顾便隔三差五地召集五个人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开会学习。连说话的腔调都模仿老熊,还夹带着北京的卷舌音:“第一个概念……,这第二个概念……”每当此刻,朱清民就感觉浑身不舒服,甚至起鸡皮疙瘩,往往忍不住揶揄:“你对我们讲话就说家乡话好不好,你说普通话,我们听起来别扭。还有,你开口一个‘概念’闭口一个‘概念’完全是老熊的语气,这‘概念’是什么意思?你解释给我们听听。”随着一阵哄堂大笑,小顾只能坐在床头生闷气。
熊厂长打来长途电话:问小顾工作有没有进展。并告诫他不能坐在招待所里空等,要经常到纺织部汇报,争取主动。小顾便软磨硬拉,要求朱清民陪他一同到纺织部汇报。不是朱亲民懒,只是他走进那栋庄严的大楼就心跳。当他倆一同来到陈总办公室的门口,朱清民正调整心态准备敲门,小顾突然抢先两步破门直入。陈总工程师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嗔怪地注视着闯入者。朱清民还站在门口,立刻感受到陈总不满的眼光,赶紧上前赔不是:“陈总,对不起打搅您了!”陈总见过朱清民两次,已经面熟:“是S市纺机厂的吧,你们怎么还没有回去?!”小顾抢先答话,陈总很不高兴:“你们两人谁负责?”小顾自豪地回答:“我!”陈总撇下朱清民,转向小顾,问新产品的技术问题。小顾回答不上来,指望朱清民帮忙,朱清民哪敢轻易插嘴。小顾感觉室内的暖气太热,急得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往外冒。陈总见两个人都不说话,也看出了端倪:“技术,谁负责?”小顾胆怯地用手指了一下朱清民:“他。”陈总:“那你站到一边去,记住,今后进屋要先敲门!”
与此同时,S市纺织机械厂全体中层干部会议正在进行中;新上任的主任、副主任、科长、副科长名单已经宣读完毕。熊厂长正在讲话:“……为了新产品生产鉴定,我亲自到北京疏通关系,朱清民作为新产品的技术负责人,表现得很不配合,说什么:‘我是砧板上的肉,随你怎么剁。’一个初中生有什么了不起?有没有资格在技术科工作还是个问题?!若把北京的工作搞砸了,我叫他滚蛋!……”
北京的冬天比H省冷多了。朱亲民在职工澡堂洗过澡,回招待所过了一条马路,头发就冻得像枯树枝一样。出差时谁也没想到在北京呆这么长时间。朱亲民赶紧给自己买了一件羽绒服,其他人多是家里寄棉衣过来。马上就要过元旦节,设备还没有进车间。熊厂长在电话中对小顾说:“设备不进车间安装,你们就在北京春节!”三个工人怨声载道,小顾有些沉不住气了。按老熊的吩咐,他每天都带人到厂里转,试图给棉纺厂施加压力。朱清民知道不管用,冷静下来后,从书店买回几本书,没事就学习。时间是自己的,不能白白浪费。老熊不是挖苦他学历低吗?他打算把北京的工作完成后,回家参加成人高考。
在陌生的北京城,冬天冰天雪地没地方可去。住在厂招待所地下室,分不清白天或黑夜。每天全靠2块钱出差补助费度日子。80年代初的冬天,北京人要吃三个多月大白菜、红心萝卜或土豆。特别是在工厂食堂吃饭,买一份大白菜还尽是菜梆子。朱清民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他的三姨。每逢周末,三姨会提前打电话,把朱清民叫到家里去。从东郊十里堡,乘112路电车到沙滩倒103路电车,到甘家口还要倒320汽车,才能到人民大学。路上最少得花两小时,朱清民还是愿意去;除了老太太烧的家乡风味菜,更主要的是;在那里,朱亲民能够找到家的温馨。
1984年元旦节,朱清民就是在三姨家渡过的。去了之后才知道,表妹小蕊旅行结婚去了天津。另一件喜事是,三姨分到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家人终于有了一套单独的空间。搬家的事情交搬运工负责,满满几柜子书却让三姨和姨父犯愁;他们当心搬运工把书的分类打乱,重新整理归类就太麻烦。朱清民每次来这里蹭吃蹭喝很不好意思,正想找机会表现,便自告奋勇揽活:“这事交给我,图书分类我懂,我把它们按顺序归类打成捆,搬运时按顺序装箱就不会搞乱。”三姨同意这么干。当天,朱清民就没回招待所,与三奶奶住在一个房间里,睡在小蕊的床上。第二天是1984年元旦节,朱亲民将书籍打捆花了大半天功夫。三姨和姨父一致赞扬朱清民的办事效率和条理性。晚饭后回招待所,像往常一样,三姨一直把他送到大学校门口乘公交车。并一再嘱咐:“休息就过来。”三姨就是这样的人,她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并默默地为你提供方便。在朱清民的记忆中,每次到北京出差,他都会去三姨家。离开的时候,三姨总是送他到学校门口,等他上了公交车,她还站在原地招手:“下次再来!”
再过几天就要过小年了。棉纺厂招待所的房间内,项睿文斜靠在床上,无所事是地看着朱清民。后者一边看书一边做作业,十分认真。小项突然产生一种失落感,自言自语地说:“再过两天,若设备还不能进车间,我就自己买票走人!”朱清民被突如其来的话叫停,他放下笔,看了项睿文一眼,劝阻道:“三个头都磕了,一个揖作完再走吧!……昨天,我发现郑纺机和青岛纺机的安装工人都回去了。等会儿,我到厂里去找毛工,只要设备能进车间,你们先走。我陪小顾耗在北京。”听朱清民这么一说,小项当然求之不得,翻身坐起来,奉承说:“跟你一起共事,人心里舒服!过完年,肯定你还要来,小顾也想来,但我看他是来不成了……有一天,他在传达室接电话被我听见,他的意思是,过完年还想来北京。电话那头没有同意……嗨,春节后,你能把我带过来吗?我不想回电工房上班。”朱清民实话实说:“我倒是希望你能来,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两台机器的电器控制你已经熟悉了。可是,我说了不算,只能争取。”
当天下午,朱清民去了一趟棉纺厂设备科。走进办公室,毛工正在写东西。不好打搅,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毛工抬起头来看见他:“我正在赶一份报表,喝水自己倒……要回去了吧?”朱清民无奈地:“设备不能进车间,我们可要在北京过年了。”毛工差异地放下笔,有些同情又有些为难:“我们厂的职工都在忙着过年了,你们的设备现在进车间,可不是时候……唉,我要是不安排,你们还真就不能回家过年?”朱清民无可奈何的样子:“是啊,我个人倒可以克服,但是,几个工人要造反了。其实,只要您同意设备进车间,我们自己动手无需派人配合。”毛工态度很坚决地:“那不行!厂有厂规,你们工作时,必须有我们厂的人在场配合……这样吧,我想办法腾场地,你们把设备拉进车间定位就行了,安装调试等到春节后再干。你们那些活,单根尧手下的工人都能干,你们也不必再派那么多人过来。”朱清民想,人家已经让了步,总不能得寸进尺吧?虽然过完年回来,带别人厂的工人安装,自己的麻烦会更多。但为了大家能够回家过年,他只能委曲自己:“那就先把设备拉进车间,定位再说吧。”毛工苦笑地摇了摇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早晨把你们的人带过来,我给你安排。”朱清民谢过毛工,如释重负地走出设备科。终于有了希望,同志们可以回家过年啦!当朱清民把这个消息告诉同伴,一个个乐得手舞足蹈。小顾则忙着奔邮局,给熊厂长打电话报告好消息。他不懂设备‘定位’与‘安装调试’有何区别,朱清民故意对他隐瞒了两个专业名词的不同含义,免得他汇报时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