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2年S市纺织机械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大学生,李福源是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本科毕业生,毕业于H省工业大学机械制造系。分配到纺机厂工作刚过20岁,就成了厂里的宝贝疙瘩。那时候的大学生,不仅社会地位高,在人们心目中——特别是像纺机厂,从来没有大学毕业生分配进来,分来一个高学历的人,就成了职工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神!从那年之后,纺机厂每年都有大学生分配进厂(分配制度取消之后,工厂效益好,也有大学生主动找上门来。)但纺机厂先富起来的人群中——吃香的、喝辣的、穿名牌、住大房子的人群中,却没有一个是大学生。熊厂长的心腹或他培养的干部中,也没有一个大学生(成人教育不算)用庸才或溜须拍马的人当道,结果是纺机厂十年改革、十年腾飞之后,纺机热刚过去,工厂就陷入濒临破产的泥潭。
李福源仅在车间实习了几个月,就被劳资科迫不及待地调进了技术科。进技术科不久,朱清民就与他一道出了一次差;对省内有代表性的纺织行业作一次质量走访。经过半个多月日夜相处,朱清民才充分认识李福源。后者出生在农村,父、母亲都是农民。李福源说:自己能考上大学,得益于老师的教诲。班主任在讲台上摆放一双草鞋,一双皮鞋,谆谆教导:想穿皮鞋的就发奋读书,知识改变命运。李福源发奋了,考上大学之后,人就虚脱了。没日没夜地学习,营养条件又差……结果,读大学后才知道,自己并非佼佼者。由于农村办学条件有限,没有英语老师,进大学之前,李福源连26个英语字母都认不全。大学毕业,英语能拿到高学分,全靠自己刻苦攻读。据他自己讲:在省城读了四年书,不知闹市区长啥模样。同朱清民出差期间,李福源仍然保持,早早起床背诵英语单词的好习惯。闲暇聊天,李福源还坦率地向朱清民透露了两次失败的感情纠葛,就发生在分到纺机厂工作后短短的几个月当中。都怪纺机厂的大叔大妈太心急,乱点鸳鸯谱。女方都是看不上李福源的农村家庭背景,这让他感到既愤慨又自卑。出差回厂之后,朱清民与李福源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1983年11月,朱清民到北京做生产试验之前,受五姨妈的委托,朱亲民和胡佳男巧妙地将她的么女儿,陈医生介绍给李福源。
杨厂长任职期间,代表S市纺织机械厂与北京某设计院签订了WASTE、COARSE、CLEAN三种产品新机型的开发设计合同,设计费仅花了3万块钱,并且是技术买断。以至后来纺机热,S市纺织机械厂利用三个新产品赚得盆满钵满,设计院大喊吃亏上当。不过,签合同时设计院还属于国家财政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三万元用来发一个设计室的奖金还是很可观的。
COARSE机是三个新产品中最简单的一种新产品,1981年10月完成产品设计,杨厂长已经下台。根据熊厂长的要求:设计一台试制一台,鉴定一台投产一台。COARSE机于1982年5月试制成功,同时在本厂通过专业部门组织的机械鉴定。按事先约定,样机运往北京棉纺厂做生产试验。同年12月,COARSE机的生产鉴定会在北京棉纺厂举行。专家组提出几个关键问题,并一致赞同:问题改进之后颁发鉴定证书。熊厂长初涉纺机行业,对生产纺织机械产品严格的准入制度还不太适应。鉴定结果,让熊厂长对新机投放市场的希望值大打折扣,并对后面两种难度更大的新产品心有余悸。
1982年4月初,设计院机械设计室刘主任和纺机设计组组长毛亦民,亲自将WASTE机和CLEAN机的底图送到S市纺织机械厂作技术交底。技术交底会议由熊厂长亲自主持,董守福、陈焕章、吴世德等五人参加。不知是人员调剂不过来,还是其它原因;熊厂长将最复杂的WASTE机试制任务交给了吴世德。吴世德接受任务之后,正熟悉消化设计图,忙于试制准备工作。突然接到原721大学回炉补课、复习备考的通知。721大学已经更名为《S市职工大学》,原721大学学生必须通过省教育厅统一命题考试,方可颁发《S市职工大学》毕业文凭。在文凭高于一切的年代,毕业证自然是头等大事。吴世德准备读书备考,最初,想把试制工作移交给万忠孝,毕竟两人来自同一车间,有深厚的感情。不幸的是,前不久万忠孝到纺织部呈送一份资料,拖儿带女一家四口去了北京。本来就是公私兼顾,千不该万不该,万忠孝不该把一家人带进纺织部,而且对机械局领导的提问,一问三不知。人还没有回厂,纺织部机械局的电话就先打过来,质问厂里派人是来北京旅游的还是工作的?熊厂长一气之下,决定把万忠孝调出技术科。新产品试制工作才刚刚在车间展开,吴世德急于去学习,与熊厂长商量之后,暂时把试制任务交给朱清民。之所以暂时,是因为熊厂长还要考察朱亲民的能力。
朱清民参加试制工作之初,对WASTE机的功能、作用并不了解。不但自己要消化设计意图,还要帮助工人看图、识图。为了保证装配质量,还必须设计一些简单实用的工位器具,对机器的传动、配合精度进行整体控制。试制工作进行了3个多月,朱清民一刻都不敢放松。现场,需要人把关,工艺、工装必须设计在先,一个人恨不得变成两三个人用。11月初WASTE机和CLEAN机(由另一个人负责试制工作)相继试制成功。自检合格后,才通知北京设计院派专家组对两种机型作机械鉴定。功夫不负有心人,各项技术指标均达到或超过了设计要求。
机械鉴定会结束之后,熊厂长把朱清民叫到办公室:“WASTE机和CLEAN机通过了机械鉴定,马上就要送到北京棉纺厂去做生产实验。另外,去年COARSE机在北京棉纺厂做生产鉴定,还留下一点扫尾工作。准备派你去北京,三台新产品的技术工作全部由你负责,你要有思想准备……。一个人在北京,要注意与纺织部的领导,设计院和试验工厂的领导搞好关系,这些人对新产品能否顺利通过生产鉴定作用重大。特别是到部里汇报工作,不能像万忠孝那样一问三不知!新产品生产鉴定的成败,关系到我们厂的未来……。你提前走,到北京后马上与棉纺厂联系,要敦促他们尽快安排WASTE机和CLEAN机进车间安装调试。我在厂里等你的消息,你联系妥当之后,我准备用三辆汽车将新产品浩浩荡荡地运进北京城。”
自1967年到北京之后,已经过去了16年,这是朱清民第二次上北京。他非常高兴,完全没料到等待他的是艰苦的工作、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专业领域,以及孤独的流浪汉式的生活。到达北京之后,朱清民立刻按熊厂长的吩咐忙于各方面的联系,但是,每一个部门或单位都说他来早了;春节之后才能安排他们的新产品进车间安装调试。设计院更为恼火;我们跟熊厂长谈好的,春节后再送设备来京。朱清民不了解熊厂长一意孤行的目的,是为了新产品早日投产,为工厂摆脱困境,他已经等不及了,他想操纵大局。但老实人只能做老实事,朱亲民在电话中如实汇报了北京的情况,惹得老熊很生气,批评他办事不力:“派你到北京,就是要你给人家做工作。你要动脑筋想办法……多去部里汇报,争取得到部里的支持。上面开了口,下面就不敢不执行!”朱清民挨了批评,硬着头皮第二次来到位于东长安街12号那栋庄严的大楼。走进大楼,他的心就怦怦乱跳,万忠孝就是在这里栽了跟头!……当他诚惶诚恐地敲开陈总工程师办公室的门,老人家起抬头来盯着他,像似询问:你怎么又来了?可能是他紧张或尴尬的模样打动了陈总,老人家才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几天前对他说过的话:“我已经对你讲过,有两个项目在你们厂之先已经在北京棉纺厂安装调试,春节之前人家厂根本抽不出人和场地来配合你们。你应该理解,赶快回去吧!过完春节再过来。”熊厂长可以不讲道理地批评朱亲民,陈总必须根据纺织部的计划安排工作,朱亲民夹在中间束手无策。
那时候,打长途电话很不方便。当天下午,朱清民到邮局排了半天队,轮到他打电话时,熊厂长已经下班回家了。别无它法,连夜给熊厂长写了一封信。因为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转告结果:暂时不能把新产品运到北京来。受到熊厂长的严厉批评。所以,写信时他再不敢直截了当:只讲纺织部陈总的原话,至于,是否立刻运送新产品来北京,请熊厂长自己定夺。
三天之后,信送到熊厂长手中时,老熊正在为去北京的车队和随行人员开会布置任务。把信撕开看,完全不是他想要的内容,气得当众发起脾气来:“这朱清民文又文不得,武又武不得,啰嗦了一大堆废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看朱亲民还不如小顾!”小顾,指顾鑫贵,原来也是二车间工艺小组的成员。此人擅长察言观色,揣摩领导意图,并且十分听话。这次他是派往北京从事安装调试组的指定负责人。他就坐在熊厂长身边,正在认真记录熊厂长讲话的精神,听到表扬,心里乐滋滋的美。顾鑫贵小学文化,与左全同一批进厂,刚参加工作就追随厂里的造反派,参加各种打砸抢活动。但是,小顾家庭出生好,反戈一击快,勇于揭发其他人的错误或罪行,在徐峰手上很快变成转变好的典型。周增强去世之后,贾书记调司法局工作,李永利接替贾书记的职务。贾书记走之前还帮了小顾一把;提拔他当上了车间副主任。熊厂长也喜欢用听话的人,对朱亲民的失望,让他产生了报复心理;他故意当面抬举小顾,贬低朱亲民。熊厂长懂得,褒贬的结果是;小顾必然死心塌地地围绕着他老熊转,在竭力表现自己的同时,将朱亲民踩在脚下。在以往的工作中,老熊饱尝了给下级制造矛盾所带来的甜头。小顾果然不负所望,马上沾沾自喜起来,并在后来的工作中,给朱清民制造了诸多的麻烦。常言道:无知者无畏。小顾就具备这种无畏!面对熊厂长表扬,他飘飘然起来,甚至怨恨自己;怎么会在朱清民这个窝囊废手下干了几年?!还是个不顶正用,跑龙套的角色。
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运送新产品的车队日夜兼程到达北京,棉纺厂的负责人对这种不能相互配合的单方行动十分恼火。朱清民里外不是人,好话说尽,人家才安排汽车进厂卸货。设备科毛科长(更高兴人家叫他毛工)对朱清民说:“我看你是老实人,夹在中间也挺为难,今天让你们开车进厂卸货。不过,我有言在先,春节之前设备肯定进不了车间,你们马上回去,过完春节再来。”朱清民无奈地对毛工说:“谢谢您支持!我们熊厂长明天就到北京,您先让设备进厂,其它事情等他来了再商量。”
设备拉进厂后,堆放在货场内。熊厂长和李永利随后到达北京,先去设计院和纺织部,尽管熊厂长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得到的结果与朱清民汇报的情况并无二样,只能按既定方针办事。第二天晚上,熊厂长和李永利来到北京棉纺厂。在朱清民的引导下分别拜访了施总工程师和设备科毛科长。施总工程师早年留学德国,为人耿直坦率,对老熊的要求当面就拒绝:“今年纺织部给我们单位下达了三个纺机厂的生产试验任务。除你们厂外,还有郑纺机和青岛纺机,人家都是纺织部直属大厂,而且是主机产品,又是先来的。我不可能把人家正在干的活停下来,让你们提前安装调试。你们等不及,可以向纺织部申请换试验单位。”熊厂长不是没想过更换实验单位,但是,纺织部对北京棉纺厂放心,而且联系方便,根本不同意换单位。面对不可改变的事实,为了面子,熊厂长坚持把安装调试人员留在北京。要求他们在厂招待所住下来,天天到棉纺厂上班,给对方施加压力。对这个馊主意,除顾鑫贵外,其他人均是敢怒不敢言。随车队一起来京的电工项睿文,为发泄自己的不满,偷偷把出差之前老熊召集开会,在会上贬一个,褒一个的讲话传给朱亲民听。后者闻过,更加蔑视老熊的专横跋扈或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