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转眼间到了1978年底,生产任务全面完成,车间内从干部到职工都开始轻松了。厂部让二车间安排四个人到上海学习,贾书记找朱清民谈话:“厂部安排我带队到上海学习。一共四个人,剩下的三个在你们工艺组挑。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另外两个你看谁合适?”朱清民很为难:“我很想跟您一起出差,但是李永利、叶震、左全这三人谁不去?如果左全不去,今后小组的工作会难开展……还是我不去,让左全去吧!”贾书记淡定地笑起来:“为了工作你总是谦让,我不难为你,就按你说的办。”贾书记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来递给朱清民,自己点上一支,继续说:“现在政策已经发生了变化,阶级斗争没从前抓得紧……你可以考虑解决组织问题。”贾书记主动关怀,在朱清民心里激起一阵涟漪。但想到周增强、孙鹏,努力这么多年,也没能解决组织问题,还引来不少流言蜚语!仍然感觉茫然、悲伤、疑惑,入党对他来说还是可望不可及。贾书记个人认同,群众的舆论呢?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把贾书记为难:“感谢您对我的关心,我会慎重考虑的。”
两天之后,贾书记通知李永利、叶震、左全一起到上海学习。左全非常高兴,临行前特地找到朱清民:“你怎么不与我们一起去上海?……需要捎什么东西吗?”朱清民遗憾地说:“我当然想去,但是组里还有很多事情,人走多了会影响正常工作…..。你去上海多学些东西回来,借此机会也让贾书记多多了解你。……我暂时不需要什么,谢谢!”左全恳切地说:“贾书记已经告诉我,去上海学习是你让给我的……你放心,贾书记带队,我们将在一起朝夕相处半个月,会让他了解我的……”为打消左全的顾虑,朱清民强调说:“去上海学习,最后拍板的是贾书记,他不同意,我推荐也不管用!你别往心里去。我留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设备科曹艾青正在帮我们设计,改装一台液压半自动专用机床。曹艾青的优点是工作扎实肯干,缺点是缺乏实践经验。他高中毕业进厂,一直在技术科工作,几个设计项目不了了之。董科长很烦他,才把他丢到设备科去。我看过他设计的机器,丢在废铁堆里,感觉都是因为缺乏实践经验造成的设计缺陷;有些零部件设计时没有考虑制造工艺的可行性,而参加样机试制的工人又不关心机械原理或相关理论,盲目加工依葫芦画瓢,最后丢下没人管。曹艾青等于给自己办负面影响的展览。这次他主动利用业余时间帮我们搞设计,我们要接受他前几次失败的教训,在设计时就为零部件的制造工艺把好关,曹艾青也赞同这么做,他说:‘我不能再失败了!’我们也不能失败!等你回来了咱们一起干。
去上海学习的人离厂之后,朱清民经常抽时间到设备科与曹艾青讨论液压半自动专机设计方案。曹艾青工作起来很努力,白天干本职工作,晚上常常一个人干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有一天,下着蒙蒙细雨,曹艾青在职工食堂简单地吃过晚饭,就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忙着完成集成块设计图。接近午夜12点下中班的人都回家了,几万平方米的厂区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外刮起北风,窗子和门时不时地发出一种异样的响声。曹艾青没戴手表,不知道究竟几点钟。听见有人敲门,就站起身来开门,迎接他的却是漆黑一片和一阵阴风。图纸被吹落了一地,屋顶垂下的吊灯跟着摇晃起来,钨丝眨巴着眼睛忽明忽暗。曹艾青打了个寒颤,站在门口向办公室外睨视;二楼外走廊的两端看不到尽头,空落落的不见人影,周边一片寂静。主干道上的路灯不知为何一盏都没有亮,只有200米以外收发室的屋檐下有一盏灯,在萧瑟秋风和蒙蒙细雨之中闪烁。办公室对面几千平方米的铸造车间内黑洞洞的,间或似鬼魅若隐若现。‘焖火炉’的烟囱从车间背面伸出头来,直指灰黑色的天穹,像似刚从潘多拉魔盒中窜出的妖魔。曹艾青感觉孤零零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向他袭来。
值班门卫晏师傅今晚特别紧张,一个刚刚在全市万人大会上被公判,戴上坏分子帽子的造反派宋某,今天早晨天不亮翻墙进厂,爬上‘焖火炉’烟囱,从56级处跳下来自杀身亡。晏师傅上夜班,交班前赶到厂东边开边门(有的职工乘公交车从厂东门进厂上班)突然,发现一具尸体……。晚上接班后,下中班的人全部离厂回家了。若大一个厂区寂静阴森,令人快要窒息。晏师傅赶紧将工厂的大门锁好,回到收发室把门关紧。从收发室的窗户里正好能够看到厂区的主干道,茂密的法国梧桐在道路两侧随风摇嘎,幽暗的路灯光从树丛的缝隙中洒到地面上,阴阳交错若隐若现越看越胆寒。他索性关掉了路灯总闸,看不见比看不清让人胆壮!一切就绪,宴师傅在躺椅上坐下来,拿出一张报纸戴上老花镜慢慢读,不知不觉迷糊了。“请帮我把大门开一下。”朦胧中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宴师傅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窗外曹艾青身穿自行车雨衣,嘴上还戴着大口罩,坐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支撑,等待晏师傅开门。室内300W的灯泡把10平方米的小屋照得雪亮,惊吓之余,晏师傅凑着脑袋朝窗外观察,内亮外暗,哪里看得清楚,模模糊糊好像美国的三K党。他迅速从躺椅上跳起来,随手操起一根早就准备好的棍子为自己壮胆:“你是人是鬼?找老子干什么?”“晏师傅,是我,曹艾青,您帮我把大门开一下。”曹艾青意识到戴口罩晏师傅没有认出他,才用手将口罩扯下来。听到熟悉的声音,晏师傅才定眼细看:“曹艾青,你怎么还在厂里?!”“我在办公室画图没有钟,不知道时间。对不起,吵醒您了。”曹艾青小心翼翼地回答。晏师傅确定是曹艾青之后,才拿钥匙走出来开门,边自言自语地嘀咕:“今天早晨宋XX从烟囱上跳下来自杀了,你一个人躲在后面楼上画图,不怕鬼呀?”曹艾青惊讶地:“您说什么?谁跳烟囱自杀?今天早晨?我不知道……”晏师傅已经打开大门,催促道:“全厂人都知道,书呆子,快回家睡觉吧!”曹艾青谢过宴师傅骑车冲出厂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后怕,那敲门声,那铸造车间内的鬼魅,那墓碑式的烟囱……。
第二天朱清民和曹艾青在办公室校对集成块的图纸尺寸,曹艾青对照液压原理图给朱清民讲解集成块布局。前者的声音突兀颤抖起来:“董,董科长……请您指导……”边说边把集成块装配图从朱清民的肩膀上递过去。董科长站在朱清民身后,向设计图扫了一眼,根本懒得看,气势汹汹地说:“不务正业!”然后,拂袖而去。朱清民背对着办公室的门,董科长阴魂般地飘进来,他没有一丁点察觉。曹艾青突然转移谈话对象,声音中明显的因为紧张而颤抖,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间。还没等朱清民完全反应过来,董科长已经愤然离开办公室。“怎么叫‘不务正业’?你为什么怕他?你说话声音在颤抖!”朱清民抱不平地发出一连串问题。“他肯定认为,我搞这台设备没经过他同意。”曹艾青心有余悸地分析。“经过他同意就什么都干不成!我领几支铅笔、拿几张纸,他都卡得很死,借一本书还必须他亲自签字!”朱清民气愤地说。曹艾青惊魂未定:“这话只有你敢说,我在他手下,哪敢得罪他,你在车间他管不了你。”想到昨天夜晚的恐惧和刚才董科长无理的责备,委屈让曹艾青眼眶里挤满了泪花。朱清民不知如何安慰他合适:“你不是设备科吗?他技术科长还能管到设备科来?”曹艾青无奈地:“设备科没有科长,现在由维修车间代管,但是,设备资料全部放在资料室,资料室归老董管。所以,他若愿意也可以管我,嫌麻烦就把我推给维修车间。”朱清民试探地问:“你愿意到工艺组来吗?我们欢迎你!以改装液压半自动机床为契机,我让车间向厂里申请要人。”曹艾青犹豫地:“刚才董科长已经发现我给你们干活,他不会饶过我的。你让车间想办法调我吧!我可能没有其它退路了。”朱清民伸出右手把曹艾青握笔的手紧紧捏住。
液压半自动专机,在试制过程中的确遇到不少困难。在贾书记的努力之下,曹艾青调入二车间工艺组,他放下架子与工人一道搞装配,并虚心听取意见或建议,主动修改设计方案。朱清民白天跟大家一起干活,晚上回到家里看书学习,针对实际需求边学边用,真正做到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在工艺组工作,是朱清民专业技术进步最快的年代,他有某种感觉;人生难得遇知己。小学时,有幸遇到赏识他的邢老师,他学习热情高涨,考试总是优秀成绩!若干年后,他在贾书记身上找到了当年被赏识的感觉。现在,虽说是他当组长,但他心里明白:和谐的工作环境、人际关系、大家不为名利,勤奋向上的工作作风,以及厂内、外工作的纵横协调,没有贾书记的全力支持是办不到的。朱清民毕生感谢贾书记为自己创造了这么好的人生舞台,并把他推向技术人生。
在液压半自动专机总装阶段,朱清民与另一个工人一起搬一块大溜板,对方不小心,先松了手,导致朱清民的两只指头压伤。虽说是轻伤,可十指连心。当天晚上,他先后吞下四片止痛片都不能解决问题,疼得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胡佳男坚决不许他上班。贾书记头天就听说朱清民手的手指压伤,第二天没看到他来上班,便骑上自行车到家里去看望。朱清民正拿着一本《液压原理与设计》学习,边学边记笔记,这一幕被贾书记看在心里。落座后,他的背后是一个用包装箱改成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技术书籍。贾书记伸手随便拿出一本书来翻过几页,不少地方用红笔画了波澜号,贾书记好像明白了什么事情:“这些书你都学过?”朱清民:“有些是工具书,确切地说经常要用。”贾书记有些感动的样子:“爱学习是好事,不过,政治上也应该要求进步。上次给你说的事,考虑得怎样?”朱清民有些尴尬,他不知如何回答才不辜负贾书记的一片好心。抬头看见贾书记正严肃地看着他,懂得必须正面回答问题:“贾书记,您知道的,虽然我家庭出生不好,可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幼儿园开始,我就接受gong产主义思想教育。所以,我拥护gong产党!也自觉地按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即使组织上不入党,思想上也要争取入党。为什么我不写入党申请书,人言可畏!现在,不少人把入党与做官或既得利益搅在一起,自己得不到就嫉妒别人得到。对家庭出生不好的人申请入党反应更加刻薄。周增强、孙鹏就是例子,他们积极工作、做好事,人家说他们动机不纯,说他们想混进gong产党,甚至要他们:‘拉泡稀屎自己照照,什么东西还想入党?!’……实事上,他们争取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入党。贾书记,我知道您想培养我,即使我不写入党申请书,也不会辜负您对我的希望,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贾书记摇着头:“你说的是事实,但那些人不能代表所有人。周增强、孙鹏家庭出生不好,接受考验的时间长一些,应该可以理解。你应该相信党,相信大多数人是能够正确对待你们的。”朱清民无奈地回答:“我何必去卷入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只想在你的庇护下一心一意地工作。等周增强、孙鹏入了党,我再写申请也不迟,革命不分先后嘛!”贾书记对朱清民的表态肯定不满意,但是,有些实事他也无法回避。
生产纺织配件的另一个老大难问题;纺织机械铸件壁薄、几何形状复杂,采用木模造型工效低,铸件单件重量误差大,且模型使用生命周期短,修复工作量大。一车间木模组有十几个工人,由于模型完全靠手工制作,所以,长年累月木模工总有干不完的活。孙鹏当组长之后,每天安排工作就会感觉头疼。他一直想用机械替代一部分手工劳动,苦于拿钱买不到货。想要解放自己,只有走自力更生的道路。在他的带领下,木模组花了两年多时间,自行设计,自己制造出各种适合木模工用的平刨、压刨、磨光机、圆盘锯、带锯等小型机械设备。木模工实现机械化后,工人减少了一半,工作却比从前做的还要多。以往,孙鹏最怕朱清民拿图纸找他‘开后门’因为木模组的实际工时缺口很大,连生产科或车间下达的任务都难以完成。朱清民找来凑热闹,无非是要快,有时他很为难,却不好拒绝。自从木模组实现了机械化,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影响铸件产品质量和产量的因素很多;铁水、型砂处理、机械造型等等。其中,木模在造型机上使用损坏特别严重,为此,孙鹏给自己提出新的课题。铸件批量生产,有实力的工厂一般采用金属模在造型机上完成造型。做金属模纺机厂没有三维加工中心,除了部份平面能在铣床或刨床上加工外,一付金属模有70-80%的曲面靠人工用錾子、锉刀、砂布慢慢地雕琢出来。为上金属模,厂里组织专人公关花了五年时间,结果投入生产的金属模还不到模具总量的10%。一个意外的消息引起了孙鹏的关注;S市汽车修理厂铸造车间采用塑料模造型。塑料模比木模结实,比金属模制造简单,在造型机上使用的模型中它的性价比最高。孙鹏通过私人关系,不厌其烦地找到那家单位取经,把塑料模制作的关键环节铭记在心。然后,主动向厂领导请缨,研制塑料模型板。厂领导全力支持孙鹏的行动,买设备、买仪器,建工作室,还为他配了一名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