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此次到上海学习,需要去两个单位。由杨厂长亲自安排,每个人带着具体问题学。先到四纺机厂,学习关键零、部件的生产工艺、工装制作,对于复杂的工装还要求画草图,甚至要求现场跟着师傅学操作。学完之后,余远大负责监督考核,检查带来的问题是否得到解决,否则,宁愿多呆几天,也要把技术学到手。中纺机是第二个学习单位。在那里朱清民亲眼领略了专业化生产模式。正如第一次来上海学习的人所说;在生产线上操作的工人连钢皮尺都不会用。实际上他们就是机械手或机器人,只需要负责装、卸工件。但是,专业化生产模式,其产量之高、质量之稳定,让前来学习的所有人张口结舌。朱清民深信;在这个工厂承当专机、工装、工艺设计或制造的人,必须具有一流的理论水平和实践经验。他暗下决心:回去了,我们也要努力推行专业化生产……。这11个人从上海学习回来是满载而归;不但学到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技术和方法,还学到了专业化生产的理念或管理。
朱清民从上海回来,岳父岳母已经等不及了,必须马上兑现结婚前的承诺,搬到胡佳男家里居住。养母一直把找住房当作头等大事。开始,她想依靠正常渠道,以‘住房困难’的理由找房管局换大房,经过几次折腾,一直未能如愿。朱清民和胡佳男通过房管局工作的同学,用岳母市中心的小房在市郊换了一套带厨房的单间。住这里的最大优势是,离纺织机械厂近,步行仅需两三分钟。之后,岳母积极主动为街道服务,街道主任作为奖励,将岳母的单间换成小套。大爹和大妈住大间,小间还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朱清民和胡佳男勉强能住下来。虽然是一楼,且打开房门就是床铺,但满足岳父和岳母的心愿才是最重要的。
住房离厂近,省下了每天耽误在路上的时间。胡佳男能干,家务事基本不用朱清民操心,他可以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从上海学来的技术,很快得到实施。但实现零配件专业化生产却不是那么容易。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太多;技术工作严重脱离生产实际。董守福管理技术科多年,外出参观学习、开会、培训,他总是派自己去,一年有半年在外学习、开会交流。回厂之后或束之高阁,或指派科员按自己的意图画几张图纸交给车间,就算完事了。能否实施,往往是技术科说车间没按设计意图做,车间说技术科设计有问题,无人评判真实原因,最后不了了之。董科长十分乐意维持这种状况。有人说董科长重视产品设计,轻工艺技术,工艺技术必须深入生产第一线,董科长不愿意被具体事情绑架。其实,1975年之前,厂里除了生产纺织配件,根本没生产成台设备,更没有自己设计的产品。技术人员像水上的浮萍,习惯坐在办公室内纸上谈兵。涉及实际技术难题都推给车间解决。职工中诙谐地称技术科为描图科。杨厂长主持工作后,开始着手纠正理论与实际脱离的作风,提倡谁负责实施,派谁出去学习。董守福这才逐渐感到压力,但他始终也没能把压力变成动力。
省纺织厅每年都给S市纺机厂下达‘双弯’生产任务,因产品质量不稳定,总是无法完成。车间将制作‘双弯’的工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时间拖了一年又一年,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厂部把‘双弯’作为疑难问题交朱清民攻关。开始,他也是重蹈覆辙;想办法提高工装精度、改变定位方法。质量较前期有所提高,但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经过反复试验,朱亲民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双弯’的半成品上;他发现锻压半成品,对终端加工的质量影响很大,所以,向厂部提出拟定‘双弯’半成品检验标准。制定检验标准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杨厂长亲自组织技术科、锻压车间等几个部门的相关人员共同研究。锻压车间听说要立标准检查‘双弯’半成品,马上提出现有的专机和工装不好用,需要重新设计。对董守福而言,如果接受重新设计,等于引火烧身,增加了工作量不说,还不一定能成功,即使能成功也否定了以往的工作成绩。如此一来,朱清民提出的要求,没得到任何人的支持。滑稽的是‘双弯’质量不稳定,最终反映在车加工的工序上,朱亲民必须据理力争。但是,他毕竟职低言轻,杨厂长不可能支持他,否定董守福。结果,自然是朱亲民继续重蹈覆辙,费力不讨好‘双弯’试制最后以失败告终。为背黑锅,让朱亲民的人生目标更加明确:为改变纺机厂技术领域形而上学的作风,在技术上,他必须做一个当之无愧说话算数的人!
结婚不到半年,朱亲民连续三次出差,特别是4月份去上海,为胡佳男买衣服和亲戚朋友买礼物,花光了所有积蓄。回家后才知道胡佳男怀孕了,没过几天第二次出差。这一次他只买回了少许产妇需要的礼物,岳母不高兴了,趁朱清民回娘家与胡佳男大吵了一场……。朱亲民原指望搬到一起住,随了岳母的心意能够过上平静的日子,但每天回到家里却让他感觉别扭。其实,大爹仍然长期在外出差,家里就三个人,岳母身体好才做两餐饭,若身体不好,所有家务都由胡佳男和朱亲民包下来。但岳母总是不满意,隔三差五挑起事端,好在小两口一条心。
眼看胡佳男的肚子逐渐增大,朱清民又激动又紧张。小两口经常在一起猜测:是男孩还是女孩?朱清民愿意要女孩:“我妈没有女儿,她很想要个孙女。再说,我家庭出身不好,养女儿将来找个好婆家就不会像我,辛辛苦苦挨霉受气。”胡佳男遗憾地告诉他:“厂医务室的几个医生都给我检查过,全说是儿子。”朱清民沮丧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生儿子就跟你姓,叫:胡小虎,生女儿跟我姓,叫:朱蕾。”
天气逐渐变凉,胡佳男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但每逢厂休日,两大盆衣服照洗不误。朱清民心疼妻子,提意说:现在是特殊时期,自己换下的衣服自己洗,随换随洗一两件衣服洗起来费不了多大力。岳母坚决反对,说自己有喘气毛病,冬天不能碰冷水。一个晴朗的厂休日,胡佳男挺着大肚子在房门口洗衣服,迎面来了个挑担子卖米酒的。“妈,买点米酒吧,我想吃。”胡佳男一边洗衣服,一边叫岳母买米酒。岳母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隔壁人家门口聊天,听到女儿喊妈,转过头来睨视了一眼:“买米酒做什么?我又不能吃,我吃米酒头晕!”胡佳男不吭声了。朱清民在一旁帮胡佳男清衣服,听到母女俩的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是我的母亲,绝不会因为自己不能吃就不给媳妇买。岳母常说:“隔根纱,到底差!”这句话成了她的法宝,稍不顺心,她就用这句话威胁胡佳男。岳母虽然不识字,没文化,但她却能充分地利用传统文化中的礼仪‘孝’来控制胡佳男。其实,用‘隔根纱,到底差!’挤兑岳母,照样有说服力,但朱清民不敢说。
胡佳男的预产期是1975年12月22日。12月12日又是厂休,大清早,岳母就开始催促:“昨天我把里、外的衣服都换了,今天天气不错,赶快起床把衣服洗出来,赶太阳晒!这年关已逼近,床上的床单、被单都要洗……。万一孩子生下来,一个月之内就没人洗衣服了。”胡佳男和朱清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一洗就是几大盆,两个人一起干都花了将近4个小时才洗完。厂工会发了两张电影票,胡佳男准备下午到朱清民家吃晚饭,然后去看电影。可是,洗完衣服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为了不让朱亲民扫兴,她坚持同丈夫一起回到朱家。儿子、儿媳回来吃饭,朱母自然要做好菜。刚坐下来吃,胡佳男就喊肚子疼。朱母关心地问长问短。听说胡佳男早晨洗了很多衣服,分析是累了,并嘱咐小两口:“人不舒服就不要去看电影了,早点回家休息。预产期快到了,如果晚上肚子一阵赶一阵地痛,你们得赶快上医院。”母亲讲话,朱清民一般都会采纳,胡佳男也赞成朱母的意见,放弃看电影直接回家。
近近个月,朱清民厂里、家里两头忙,几次外出学习,回厂后厂领导把他从车床上调下来,专门搞技术攻关。他不但需要干活,还要需要抓紧时间学习理论知识。胡佳男怀孕月份越来越重,回到家里他又不忍心把家务活压在妻子一个人身上。特别是天气转凉后,岳母几乎成天把手插在裤袋里,连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请她干活,所有家务活落在小两口身上。今天洗了一上午衣服,下午用自行车载胡佳男东奔西跑。回家后,朱清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胡佳男睡不着,她知到朱清民辛苦,不忍心吵醒他。可是,肚子坠胀疼痛,一次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痰盂上小便。吵醒了熟睡的岳母,岳母趟在床上大声叫醒朱清民:“赶快把引男送到医院去,若生在家里我可管不了!”朱清民睡意蒙眬:“预产期不是22号吗?现在还早呢!”他不想起床,继续睡觉。又熬了一会儿,胡佳男感觉心里发慌,实在坚持不住,才推醒朱清民,小声说:“清民,我饿,你赶快起来煮几个鸡蛋给我吃。”朱清民这才起床,打开蜂窝炉的炉门,煮了四个糖鸡蛋。胡佳男还真是一口气把它吃光了,但肚子却越来越疼。
凌晨3点多钟,小两口在岳母的再三催促之下,起床上医院。胡佳男坐在自行车后面shen吟,朱清民踏着自行车飞奔,S市第一人民医院离他们家有四、五公里路程。朱清民的五姨妈在医院妇产科工作,所以,他们一直准备在那里生产。临近医院,胡佳男痛苦地告诉朱清民:“我好像把尿拉到裤子里了。”朱清民鼓励说:“再坚持一会,马上就要到了。”
当朱清民搀扶着妻子,敲开妇产科值班室的门,值班医生睡眼惺松地打着哈欠:“挂号没有?”朱清民紧张地回答:“没有,在那里挂号?”医生有些不耐烦:“先挂号,门诊部。”边说边关门。朱清民聪明了一回,用脚把门顶住,着急地自我介绍:“全惠是我姨妈,您先给她捡查,我马上去挂号。”听说是家属,值班医生才将胡佳男带进产房,让朱清民在外面等。不一会儿,只听见医生说:“赶快吸气,我还要洗手消毒哩,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再晚一点就生在路上了!”朱清民听到医生说的话,早已慌得六神无主,母亲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儿奔生,娘奔死’。我的妈呀!赶紧对产房内大声说:“胡佳男,我找姨妈去!”胡佳男喘xi着:“好……快点!”朱清民的二姨妈秀住在医院对面。此刻,朱亲民也不管是否影响别人一家人休息,从医院出来就直奔二姨妈家,请她赶快上医院照顾胡佳男。然后,骑车飞奔五姨妈惠的家。
胡佳男趟在产床上shen吟,医生一边穿白大褂一边对她说:“往里吸气,往里吸气,千万不能生出来,我还要洗手消毒,还要戴手套……”等医生做完消毒工作,婴儿的脑袋已经露出产道,医生连忙用手托住婴儿的头,对胡佳男说:“现在你可以用力了!”听说要她用力,胡佳男将浑身的气力压向丹田,同时,引来下身撕裂般地疼痛,紧接着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啼哭声。胡佳男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的一项使命,人彻底虚脱了。医生将婴儿送到胡佳男面前:“看见了吗?女婴,重6斤。”胡佳男欣慰地微笑,无力地道谢:“谢谢您!”医生抱着婴儿去洗理,胡佳男光着下身躺在产床上。原来,进医院前羊水就破了,裤子被羊水打湿,现在根本没法穿。等医生忙完事情回来,看胡佳男还躺在产床上,疑惑地问:“怎么还躺在这里?你爱人呢?”胡佳男颤抖地回答:“他喊姨妈去了。”医生讪笑:“这人真有意思……”医生只好自己找来担架车,将胡佳男送进病房。与此同时二姨妈也赶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