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迎接1971年国庆节,厂政工科通知mao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集中排练节目。徐书记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在职工餐厅建好舞台配齐音响,并且赶制了一百多张长条靠背椅。其实,这些硬件设施实际上是为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准备的;批判大会、斗争大会、声讨大会或贯彻落实中央文件精神等,各种各样的会议隔三差五在这里举行。职工是直接受益者,开会时不用长时间坐砖头或木板了。宣传队跟着沾光,排节目、演节目可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朱清民成天泡在宣传队,根本没有时间去车间,一天到晚连胡佳男的影子都见不到。胡家做出了什么决定,让他牵肠挂肚;胡佳男不主动找他,也许是凶多吉少。他宁肯晚一些揭开被人抛弃的面纱,也不愿意让自己立刻掉进冰窟窿里。庆幸的是宣传队日以继夜地编排节目,把私人空间填得很满。一连几天过去,胡佳男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再过一天又是厂休日,不知宣传队能否休息,他是熬不下去了,即使不休息他也准备请假,找胡佳男把情况问清楚。
当天吃完中午饭,朱清民背起手风琴坐在餐厅内全神贯注地练习,连孙鹏走过来坐在旁边,他都没有理睬。十分钟内两个人谁也不理谁,突然,孙鹏压住他拉琴的手:“不要拉了!烦死人!”朱清民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孙鹏一副苦瓜脸:“你是基干民兵吗?”朱清民摇了摇头:“不知道。”孙鹏:“名单已经公布出来,就贴在餐厅门口,你看一下不就知道?”朱清民显得懒心落意:“我懒得看,肯定没有我!”孙鹏:“你不在乎?……我看过,好像是没有你,也没有我。”朱清民:“那你还要我看!……你很在乎?”孙鹏:“都是家庭出生不好惹的祸,今天晚上基干民兵召开成立大会,我们可以回家休息了。”朱清民睨视孙鹏,发现他的眼眶里含有泪花,安慰道:“我不在乎是假!在乎又能怎么样?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朱清民突兀把手风琴拉到最大音量……
临近下班天空乌云滚滚,雷声由远而近,大风夹杂着沙子和雨点一阵赶一阵地敲打餐厅的窗玻璃。宣传队员全部在舞台上集中,吴世德打开了舞台前的聚光灯,台面立刻照得雪亮,仍在排练的队员马上停下来。吴世德走到意犹未尽的队员前面,下意识地用食指横在人中上来回擦了几下(一种羞羞答答的举动)然后才开始说话:“这几天大家排练很认真,也很辛苦!希望能够继续保持……。今天晚上厂里召开基干民兵成立大会,宣传队的活动暂停。注意,基干民兵晚上开会不能迟到,其他人回家休息,明天早晨继续到这里排练。……孙师傅,你还有话讲吗?……哦,不讲了,现在可以下班了。”
朱清民迅速地收好琴,想趁雨还没有下大快速骑车赶回家。不过,再快也得骑20分钟,才骑了一小半路,豆大的雨点就铺天盖地地冲刷下来。行人有的撑起了雨伞,有的抱着头往屋檐下跑。朱清民心烦意乱,任凭风吹雨打一路狂骑,到家时早已淋成了落汤鸡,直打喷嚏。母亲先他一步到家,没有淋到雨,看到儿子从倾盆大雨中闯进家门,人像从水中刚打捞起来的一样,十分心疼:“你就不知道站在哪里躲避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赶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朱清民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下湿衣服拿毛巾擦干身体换上一身干衣服,便就势躺在床上陷入沉思。本来与政治沾边的事情他一贯是有心理准备的,不应该在乎当基干民兵!但中午孙鹏的情绪对他影响很大,他倆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并且朱清民一直把孙鹏视为自己的榜样。更令他心烦的是,吴世德下班前通知宣传队晚上停止活动,多数人都留下来参加晚上基干民兵成立大会,只有他和孙鹏夹着尾巴回家,让他感觉很没面子!弟弟在工厂一直表现得很积极,除了抓革命促生产,正在争取入团,尽管一天到晚难得在家,母亲还是在朱清民面前表扬他。相比之下,朱清民政治前途黯然,母亲看好弟弟实际上等于打击他……越想心越烦,连母亲做好饭喊他吃,他都没吭声。没听到回音,母亲推开房门问:“你还好吧?快起来吃饭,晚上不是还要排节目吗?”朱清民连眼睛都没睁,不耐烦地说:“您先吃,今晚不排节目,我不想吃饭。”母亲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带好房门,盛了一碗饭坐下来马马虎虎往下咽。
胡佳男几天没有看见朱清民,知道他一天到晚忙于排节目,放在心里的话三言两语又无法对他表达清楚,总想等时间充裕一些再找他细谈。当天下早班,政治学习花了一小时(每天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4点钟才离厂,回到家里还不到5点钟。看天色,大雨即将来临,赶紧叫妈开饭,晚上还要到厂里开大会。吃完晚饭,雨越下越大,想到朱清民晚上还要在厂里排节目,肯定没带雨具。于是,胡佳男提前出门先去了朱清民家。推门进屋朱母一个人在吃饭,还没等她开口,朱母就站起来招呼:“快来吃饭,我刚开始吃!”胡佳男边扭身甩雨伞上的积水,边回答:“刚吃过了,您别管我。马上就到厂里去开会,顺便给朱清民把雨具带过去。”朱母诧异地告诉她:“清民连饭都不想吃,正在房间睡觉!”“他在房间?”胡佳男十分意外,走过去推开房门,看见朱清民:“晚上不是要排节目,你怎么回来了?我要去厂里开会,还准备给你捎雨具……”朱清民半睁着眼睛,冷淡地说:“你们要开会,我们不排节目了。”胡佳男感觉到他说话怪怪的,拉开电灯才看出他的脸色不太好:“病了?……淋雨了吧?”朱清民:“淋雨算什么……唉……我们还是分手吧,我连当基干民兵的资格都没有,将来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的!”胡佳男怅然:“就为这个分手?……基干民兵我也不当了!行吗?”朱清民绝对没想到她会如此反映,半天不吭声,突兀潸然泪下。胡佳男慌忙从衣兜里掏出手绢递给他:“今天我就不去开会了!就在这里陪你。”朱清民没有接她的手绢,自己用衣服袖子把眼泪擦了擦:“不行,你必须去开会,我不要你陪!我不能连累你!”胡佳男坚持道:“我把这些事看得很淡,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你不要想得太多,有我陪伴,烦恼还不能化解?”朱清民心头一热,眼泪又流出来。胡佳男再次递给他手绢,这次他接过了,并立刻问:“你父母同意我们在一起?”胡佳男:“他们会同意的!……”朱清民着急地:“听得出还是有问题,你没有把话说完。”胡佳男这才把养母可能要求结婚后在一起住的条件讲出来,朱清民表示理解:“她养你一场,图的就是养老,只要有房子我们可以住在一起。”胡佳男:“你母亲怎么办?她同意吗?”朱清民慷慨地:“她还有弟弟,再说S市就这么大,我们可以常回家,没关系的。前几天,我就与妈商量过,她说:只要你们好,住胡家就住胡家。”胡佳男:“你妈真是通情达理,既然这样我也会尽力照顾好你妈。”朱清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时间不早了,我骑车送你去开会。”胡佳男:“我真不想去……”朱清民坚持道:“不行,不能因为我,你不要求进步,我骑车送你!”胡佳男也退了一步:“我走了你保证不再难过,马上吃饭!”朱清民:“今后有你陪伴,我就不怕了,快走,我送你!”胡佳男:“还在下雨,不要骑自行车了。你一定要送,只准把我送到公交车站。”
天黑下来,寒风伴随着雨水从四面八方追逐着赶路的人。他倆带了两把伞,一把伞遮头两人紧紧挤在一起,另一把伞随时调整角度遮挡不同方向横冲过来的雨水。由于挤得紧,胡佳男感觉到他身体强大的热量透过衣服传递到她身上,顿时,对他产生了一种依靠、信赖和安全感。到达公交车站后,等了10分钟没有一辆车开过来。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胡佳男再次想放弃开会。为鼓励她,朱清民故意撒谎:“你看,车来了!……”天黑雨大,那里看得清,但胡佳男相信他,好在5分钟后汽车真的开过来了。上车后,胡佳男紧靠车窗站立,通过趟水的窗玻璃注视着朱清民,直到那朦胧的影像在风雨中隐退。
次日厂休,胡佳男早早起床赶到市郊,那里有农民用小提篮偷偷摸摸地兜售自家的土产品;土鸡、鲜鱼、鸡蛋和各种各样的时令青菜,这些东西是菜市场买不到的。她买了几样养母平时最喜欢吃的菜,钱当然由自己出。养母一贯把钱看得紧,参加工作前她没有收入,在家里纺麻、织渔网挣几个零花钱,养母也要逼她交出大头。进厂工作后每月工资才18元,养母就拿走10元,剩下8元自己掌握;每天在厂里吃一餐饭、早点、上班乘公交车等,稍不留神就透支。今天为了与养母谈判,她拿定主意先把养母伺候好,等她心情愉快再开口说话。大爹又出差去了,一走就是两三个月,离家前给胡佳男通气:“那男孩我已经看到过,只要你妈没意见就行,你好好跟她谈,不要把事情搞僵。”胡佳男提着一篮子菜进屋,养母刚起床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刷牙。看见胡佳男手中提的菜篮子,赶忙倒掉漱口水跟进屋来,一看就急了:“你在哪里买了这么多菜,又是鸡又是鱼,我可没那么多钱出!”胡佳男含笑道:“妈,钱你就别管了,我到市郊买的,这些都是您喜欢吃的菜。”听说不要出钱,养母一点意见都没有了,况且是自己喜欢吃的菜。养母让胡佳男休息,自己主动承当起择菜、洗菜、收拾鱼和鸡的任务。胡佳男则抓住机会,忙前忙后跟养母当助手。老头子离家前给养母交待过:“佳男找对象的事,既要顺你的心,还要她自己满意,这事不能强求……”今天,胡佳男对自己如此尽孝心,她坚信这丫头一定有事!养母是个放不下话的人,没等胡佳男开口,就急着发问:“引男,你有话要说吧?”胡佳男没想到养母会主动进攻,稍加思考,便把自己与朱清民的关系和盘托出来。因为丈夫通气在先,养母并不感觉突然,也直截了当亮出底牌:“不是我为难你,我和你大爹就你这么个女儿,如果你走了,我们老了谁来管?我没有别的要求,什么彩礼嫁妆、金银首饰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求你们结婚后能和我们一起生活,如果小朱同意,这事我就答应了。”胡佳男没想到养母就这么一个要求,而且是朱清民已经同意的要求。霎那间,那兴奋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高兴之余又害怕养母反悔,她决定抓住时机进一步把话套牢:“妈,您就这么一个条件,您辛辛苦苦把我养大,这个要求不算高,如果朱清民不同意,我就与他再见!”养母听女儿如此保证,更加感动。早知女儿这么为她着想,就不会为那个当兵的与女儿闹得死去活来!她可不在乎当不当官,那是女儿自己的事情。她心甘情愿找个工人,将来受苦受难是她自找……。想到此,养母感觉话还是说透了好:“引男,话我得说透,你愿意找一个工人将来受苦受累就不能怨我……。既然你决定了,就赶快把小朱带到家里来让我认识。”又一次突破常人的思维,胡佳男无所适从:“妈,为那个军人您闹得左邻右舍议论纷纷,刚刚安静了几天,马上就要朱清民来,您就不怕人家笑话?再说青工不准谈恋爱,您这么急,厂里发现了会开除我的!”养母气愤起来,从不讲道理:“我的女儿找对象碍谁的事了,爱笑不笑,只要他们不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婚姻法规定年满18岁就可以结婚,你多大了?我才不管厂里规定不规定,开除算了,我一辈子没有工作单位不也过来了吗?讨汉讨汉穿衣吃饭,还怕小朱不养你?”胡佳男太了解养母了,再说下去不一定就崩盘。既然养母已经认可朱清民,目的就达到了,什么时候领他到家里来现在不必讨论。她也想让朱清民早些到家里来,但是厂里有规定,朱清民是个狠理性的人,不会不考虑。经过一番考虑,胡佳男对养母来了个缓兵计:“最近,小朱在厂里排节目,日夜在厂里忙,等过完国庆节,我再领他来。”养母听后自然还是不满意,嘀咕道:“男孩子跳舞唱歌没出息!”胡佳男:“妈,他在乐队拉小提琴,不是跳舞唱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