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S市职工文艺汇演如期举行，朱清民没有忘记答应为张娟弄一张票看演出，只是票拿到手离开演时间已不足两小时。又要给张娟送票，还要提前进场作演出准备。按张娟说的方向，朱亲民匆匆忙忙骑车来到长江大堤脚下。上次到佟大川家是王筱琳带过来的，七弯八拐自己根本没有记路。朱清民骑自行车来到这里才知道房子都长一样的相，来回走过几遍也认不出门。找不到佟大川的家就别想找张娟的家。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失，朱清民急得满头是汗，骑在自行车上沿着堤边小道搜寻，侥幸地想：天气闷热，说不定张娟从屋子里走出来透气，刚好碰上……。在他作最后一次打算，从西向东寻找时，突然发现一个女孩；头戴湛蓝色钩花浴帽，身穿雪白无袖圆领衫，下身穿了一条玫瑰红短裤，双手端着一只大木盆往外倒水。看样子她刚洗完澡，活生生的一朵出水芙蓉！“胡佳男！”朱清民脱口而出，并随即下车。胡佳男随喊声扭过头来，看见朱清民满头大汗推着自行车向她走来，奇怪地问：“你有事？”也许是阴差阳错，或病急乱投医，朱清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怎么知道我有事？……知道张娟住哪儿吗？”胡佳男狡黠地回答：“知道一点，应该往西走，你找她干什么？”朱清民连忙解释：“她请我帮忙弄一张文艺汇演票，现在刚把票拿到手，按她说的住址我怎么都找到地方。时间不早了，我还要提前到剧场准备演出，能否麻烦你把票递给她？”朱清民从衣袋里掏出票来拿在手上，等待答复。“可以！不过，我也没去过她家，具体位置还得去找。”胡佳男痛快地应许，朱清民如释重负，但完全不敢抬头正视胡佳男，拘谨地连说：“谢谢！谢谢！再见！”
胡佳男住在类似话剧《七十二家房客》那样的大杂院内，她和父母亲住的那一间房屋不到15平方米，吃、喝、拉、撒都在里边。她刚洗完澡，一盆洗澡水得端10多米，走到路边来倒，刚巧碰上朱清民。胡佳男的父、母实际上是她的舅舅和舅妈，一岁左右从生身父母身边过继过来取名‘引男’，用意是用她引出一个男孩来，但养母一直没有生育。养父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有一点文化，‘引男’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养父正式给她取名胡佳男。养父在市土产公司工作，是常年驻外地的采购员。养母有病没有参加工作，身体好的时候就找一些临时工做。舅舅、舅妈以养儿防老为目的，胡佳男从小就被训练得果敢、能干。在大杂院里，胡佳男在同龄人中是为数不多读到初中毕业的人，加上青春靓丽，所以，有鹤立鸡群的感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胡佳男的养母就是不同意！她当心飞出笼子的鸟不会再飞回来。好在后来有政策；独生子女可以留城。胡佳男便留在家中待业，纺麻，打鱼网挣些零花钱，就这样苦苦熬了两年多，总算进厂当了工人。一家有女百家求，说媒的人找上门来，养母最基本的要求是：招上门女婿。前不久刚介绍了一位在职军人，连级干部即将转业，急于在城市找对象。按国家政策规定，军人转业只能回原籍安排工作，但是，如果军人已婚则可以随爱人所在地安排工作。所以，许多农村兵为了转业后能够留在城市，在离开部队前就想方设法在城市找爱人。胡佳男就遇到了这种情况，虽然自己看不上这个连级干部，但养母相中了人家同意做上门女婿，还是个当官的！不说是连级，就是普通一兵，在那个年代也是香馍馍。麻烦的是胡佳男相不中他，她嫌他长相太蠢，吃得太多，脚丫太臭！养母则认为，女儿说的缺点对结婚过日子影响不大，能做上门女婿，父母将来养老有指望才是最重要的！母、女俩人明的暗的较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由于养母不计后果地唠叨，茶余饭后左邻右舍已经把胡家招女婿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今天，胡佳男在外面与朱清民讲话，被同屋的蓝小妹看见，而且看到那男孩递给胡佳男一张小纸条。蓝小妹大胡佳男几岁，已经结婚生子，在胡佳男眼里她是过来人，有生活经验可借鉴。在婚姻大事上，胡佳男常对蓝小妹讲几分知心话。当胡佳男一手提着木盆，一手拿着戏票走进屋，蓝小妹马上迎上来，十分诡秘地问：“刚才那男孩子是谁？他可比那军哥帅，难怪你高低不肯就范！（指养母）”胡佳男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对蓝小妹的问话啼笑皆非：“什么呀？！人家给同事送票，不知道她的住处，我出去倒水刚巧碰上。我知道她住的地方，人家就请我帮忙转送这张票。”她把拿在手里的票向蓝小妹亮了一下。蓝小妹根本没看，她用眼睛死盯着胡佳男，像是在考察答话的可信度。突然，跳跃式的提出另一个问题：“这票送给男士还是女士？多大年纪？”“女士，年龄和我差不多吧？”胡佳男疑惑地回答。“这票不能送！送了，刚才那男孩你就没有机会了。”蓝小妹揶揄地说。这之前胡佳男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朱清民。他与女友王筱琳柏拉图式的初恋轶事，她早有所闻也就是听之了之。在纺织配件厂有人说朱清民聪明、谦和，有人说他勤劳善良，还有人说他清高的后面隐藏着自卑。胡佳男没思量过，也没有工夫去思量。对朱清民感受最深的是，他小提琴拉得优美动听。不过，当她看到他总是没完没了地为张娟跳舞伴奏，她曾嫉妒过张娟！今天听了蓝小妹的一番话，她还真有些心乱。她相信人的第六感官，蓝小妹第一次看见朱清民肯定产生了好印象，不然，她不会说出那番话来。胡佳男是一个坦率、爽快、敢做敢当的人，不像一般女孩子花花肠子多，讨教也来得直截了当：“你真感觉他行？”蓝小妹肯定地点头：“比那军哥强！”“今后不要再提军哥，军哥的！这票咱今天就不送了。不过，还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想法，你得暂时为我保密！”胡佳男拿定主意，并交待蓝小妹守口如瓶，特别不能让养母知道。她心里清楚：军哥下半年转业，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在转业前领到结婚证，才能将户籍迁到S市，否则，他只能回农村。只要她坚决不同意，养母再舍不得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军哥势必在最短时间内，另外物色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女人。
次日上班，朱清民在车床上干活，忙得满头大汗；高速旋转的工件，车刀走过工件表面银光闪闪，铁屑从车刀的排屑槽飞出，颜色由金黄变成深蓝。“啊！”朱清民一边跺脚一边伸手停止走刀，再用左脚踩下右脚的鞋子，用钢皮尺挑开沾在尼龙袜子上的铁屑，袜子烧了一个窟洞，脚背上烫出的水泡与炽热的铁屑粘连在一起，铁屑被挑开后露出鲜红的肉来。胡佳男悄悄地从他身后走过来，看到了朱清民尴尬的一幕。他那痛苦的表情，让心地善良的胡佳男弯下腰来，欲伸手帮助又不知所措：“烫得好厉害啊，皮都没有了！”朱清民扭头看到胡佳男，有些不好意思：“还好……，真巧，你说铁屑怎么会拐弯往鞋子里跑呢？”胡佳男没法回答，但她发现了他的脚不臭！鞋垫白白的很干净……她有点心悸，抬起头来掩饰道：“赶快去医务室搽点紫药水，小心感染！”朱清民把车头停下来，装出不屑的样子：“经常的，不用搽药。哦，昨天麻烦你了！我应该谢谢你。”胡佳男迟疑了一下，忙作解释：“我就是来说这事的。昨天，我也没有找到张娟的住处，对不起，票浪费了。”虽然弄一张票不容易，朱清民感到有些可惜，但毕竟与胡佳男不熟悉，帮不了忙，总不能怪人家：“哦……，看来张娟的住处是不太好找，你可以自己去看呀！”胡佳男试探地回答：“你专门给人家弄的票，托我转送，找不到人就自己看，如何向你交代？”朱清民显出爽快地样子：“交代什么？你看她看不一样吗？总比浪费好！”两人说话间，余远大从远处走过来，胡佳男料到他是来找朱清民的，知趣提前离开：“余主任找你来了，你先忙吧，我走了。”虽然余主任很看重朱清民，但他的出发点全是为了生产，上班聊天、磨洋工只要被他发现，就翻脸不认人。今天也不例外，余主任来到朱清民跟前，提醒道：“车床上的活是等着要的，抓紧点！”朱清民熟知他的脾气，这种时候解释、争辩都没有用，只能频频点头听他指挥。
胡佳男通过与朱清民短暂的接触，至少确定了三点：第一他爱干净，鞋子和脚都没有臭味。第二人很实在，立刻就相信了票没有送到的原因。第三他对张娟没有其它想法。由于与朱清民同班，从此以后，特别是上中班，车间主任不在车间，胡佳男会隔三差五地到朱清民的车床旁边站一会聊聊天。他也越来越愿意与她多聊几句，有时还大胆地到她的机床旁边去站一会。从交谈中他得知，她也是一中的学生，低他一届，1966年毕业前文化大革命开始，停课闹革命一混三年多就过去了，自己却一事无成，因此有些愤世嫉俗。交谈中也谈到他们的任课老师，在评价和看法上他们的观点极为相似。特别是对萧宁，胡佳男对他的印象也不好，她告诉朱清民：有一个教高三毕业班物理的杨老师，就被他们整成了神经病。上海一月风暴之后，萧宁反戈一击，给造反师生提供知情材料，帮助造反派深揭狠批学校党政领导，换取自己蒙混过关。后来，萧宁调离一中在市教育局工作……。有良知的人感受都是相同的，没有良知的，像萧宁一样总是讨好，总是走顺风！萧宁是朱清民人身道路上的克星，胡佳男对萧宁的看法和评价与他那么一致，共同语言由此产生。两个人从认识到了解、从了解到信任、从信任到无话不谈。胡佳男主动告诉朱清民，在校期间她曾经与一个男同学有过朦胧的感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那个同学参军了。临行前，她和几个同学为他送行，同学们都拿她和他说事……而那男同学的父母亲也很喜欢胡佳男。但是，几个月后中越战争爆发，那个同学所在的部队要开往越南前线作战，他害怕了从部队逃回来，并且去找她，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可耻的逃兵！”后来，那个同学被部队派人押送回去，战争中，那个同学牺牲了。她知道后，一直悔恨当时对他说过那么残酷的话。能把自己的感情问题对一个异性男生讲，说明什么朱清民自然懂得。邹嘉华不是说胡佳男名花有主吗？朱清民决定投石问路：“厂里不少人说你名花有主，快要结婚了？”虽然，胡佳男一贯大大咧咧，但面对朱清民如此坦率地问话还是脸红，她知道这种传说是养母一手造成的。养母没有文化，她认定把胡佳男从姑子家过继到自己身边来抚养，就是为了养老送终。所以，胡佳男读书、做家务、参加工作、找对象都要听她安排。否则，她就会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与胡佳男吵闹，从来不给面子。文革时期S市只是一个不到20万人口的小城市，走一条街就能碰到几个熟人。一点小事，特别是关系到男女之间的话题，几天内就可能传得家喻户晓。胡佳男与养母为婚姻吵闹的闲话很快通过邻居、街坊的嘴里传到厂里人的耳朵里。虽然，胡佳男很不愿意提这一段经历，为消除朱清民的疑虑，她还是把全过程讲给他听，并告诉他：“军哥的事情已经结束，但是养母为此耿耿于怀，并扬言‘你不随我的心，将来无论你找谁，我也决不会随你的意！’。”
1971年五月下旬，阿尔巴尼亚影片《创伤》在S市上演。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流传着一个政治笑话：说中国只有两个电影明星，一个是周恩来，一个是西哈努克亲王。因为当时中国的电影只有记录片，不是周总理接见XXX，就是西哈努克访问XX地方。偶尔来一部朝鲜或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票就十分抢手。《创伤》电影首次在S市上演，朱清民就是因为买不到票没有看成。其实，影片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医生维拉出生在大城市，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丈夫纳依姆则热爱投入到火热的生产第一线，两个人在思想上产生了分歧……..。就这样一部很普通的影片，有些人还看了两三遍，只怪那时候中国人娱乐太少，维拉又长得太漂亮。
周末下中班前，胡佳男突然来找朱清民：“想不想看电影《创伤》？”朱清民正在收机床卫生，听到胡佳男说看电影，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当然想看！首演我就没有看成，你有办法买票？”“我认识电影院卖票的人，明天早晨去试试，若能买到票，就给你送去。”“谢谢！”朱清民高兴地回答，但他马上就感觉不踏实：“你又不知道我的住处，往哪里送票？”胡佳男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要我能买到票，就能找到你的屋！”说完便匆匆忙忙离去。看她精神抖数自信的样子，朱清民十分好奇。一般人都说他的住处难找，难道王筱琳、胡佳男都有先知先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