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71年春节,S市的居民是在严寒中度过的。虽然没有下雪,可是气温低到零下12度,加上空气中的湿度大,其寒冷程度感觉上比实际气温更低。春秋河面全部被坚冰覆盖,不少大人带着孩子在冰封的河道上玩耍嬉戏,如此情景对位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S市实属罕见。南方的城市冬天没有暖气,室内、外温度差不了多少。朱清民早晨起床,拿毛巾洗脸,晾在房间里的毛巾冻成了冰饼,揭开水缸盖打水漱口,水面上也结了一层薄冰。母亲在房间里听到朱清民打水洗漱,连忙走出来嘱咐:“清民,洗脸刷牙时兑热水,暖瓶里有。”朱清民没有答理,想怎么做还怎么做。近一段时期,朱清民与母亲的关系有些微妙。他成年了,懂得母亲抚养他有多么不容易,元旦前还帮他添钱买了一辆自行车。不知母亲又流下了多少汗水,手上的血泡老茧又增加了几层才积攒到这么一点儿钱。母亲在工厂干裁剪工,二、三十层布料铺在三、四米长的案板上,手拿的一把剪刀就有两三公斤重。每天8小时围着案板来回走,一剪一剪把布料裁剪成衣片。母亲的双手像男人的手,长满了老茧。朱清民忘不了1968年夏天,母亲正在弯腰裁剪,一位仓库保管员图省事,站在二楼把一匹布料扔下来。四十公斤重的布匹正好砸在母亲的头上,人当场休克。当时,是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掌权,造反派头头、革委会主任段茂谦听说出了人生事故,急忙赶到现场。一看是朱清民的母亲,马上变了一幅嘴脸:“是她呀,赶快把她拉回去,别让她死在厂里了!”在场的职工看不过去,提醒说:“段主任,还是先送医院抢救吧!”段主任转身来盯住多嘴的人:“不就一个‘黑五类’吗?同情她,你送她去医院?我看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在场的没人再敢插嘴。朱母被人用板车拖回家,算她命大,从工厂到家里拉板车步行需要走半小时,她躺在板车上一路颠簸,被颠醒过来。朱清民下班回家,看见母亲躺在床上流眼泪,不想说话也不想吃东西,就这样在家里躺了三天。第四天段主任来到裁剪车间,要车间派人到家里通知朱母上班。段主任双手叉腰,一幅豪气冲天的样子对生产组长说:“她装什么赖,听说送她回家时在路上就醒过来了,今天是第四天,还不来上班?……你们派人去通知她,再不来上班就除名!”第五天母亲带病上班,从那以后就经常头晕、呕吐,发病时天昏地转,不能起床,不能吃东西,连水都不能喝。朱清民和弟弟对段茂谦草菅人命的行为怒发冲冠。特别是弟弟经过几年繁重体力劳动的锻炼,长得又高大又结实,几次要去朱母单位找这位段大主任理论。朱母急得没办法,甚至跪下来求兄弟俩,不要把事情闹大。朱清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活得这么窝囊,她总是对两兄弟说:“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人家把你的生命都没当回事,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去呢?联想到自己遇到的所有不幸,好像都与母亲的优柔寡断有关。如果她像其他女人,见事不对就赶快找个进城干部,朱清民不也是革命干部家庭出生……。朱母坚守三从四德是不幸的女人,但她自己却感觉不到。朱清民还将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迁怒于母亲头上。特别是与王筱琳的关系陷入危机之后,把母亲对他的关心都当成了啰嗦。
吃早餐的时候,母亲提醒两兄弟不要忘记给几家亲戚拜年。朱清民记得,小的时候是母亲带着两兄弟拜年,上小学之后,母亲就要两兄弟自己去拜年。朱清民不愿意做这事;拜年人家就免不了给压岁钱,对他来说总感觉是‘嗟来之食’今年因王筱琳的缘故,干任何事情都感觉索然无味,给亲戚拜年自然更不愿意去。母亲知道他有心事,他不愿意讲,母亲也不敢多问,叫不动大儿子小儿子也有不去的理由,朱母只好亲自出马。朱清民留在家中,感觉十分空虚。找出一本书来看,可是拿起书就想起与王筱琳一起读书的时光,根本看不进去,在房间里来回走;打开收音机,没有声音,坏了?捣鼓了半天还是不响。自己装的收音机,元件质量也不过关,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不过,今天有事做了,正好打发时光。干活是朱清民抵抗悲伤情绪的润滑剂,特别是装、修收音机这种动脑筋的活,干起来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连母亲回家做好饭叫他吃,都没顾得上。直到下午三点,收音机才重新响起来。一举两得,既打发了难熬的时光,还学到了知识。无线电原理、逻辑电路等基础知识为后来从事设计工作,从纯机械设计到机电一体化设计打下良好的基础。朱母听到了音乐声,再次催朱清民吃饭,沉浸在成就感中的他,会变得十分听话。草草把饭吃完,朱母还在收拾碗筷,朱清民就要出去:“妈,我在家里关了一天,现在出去走走。”朱母是求之不得,她最怕儿子不声不响坐在家里生闷气,把身体搞坏了。早晨要他出去拜年,是想支使他出去,可儿子不配合。
前两天,朱清民就听说春秋河结冰了。从家里出来,朱清民去了解哥家,约他一起到春秋河溜达。两人来到河畔太阳已经偏西,阳光照射在汉白玉般的冰面上光芒四射。河岸光秃秃的柳树在微风中摇荡,失去了绿叶的衬托柳条也不怎么婆娑。河心的冰面上有一群人往对岸走,看样子小心翼翼。太阳晒了一整天,冰层还有多厚,冰下面的水有多深,都是未知数。朱清民想,从小长大还没见过春秋河结冰,至少算几十年难遇,今天若不冒险走一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贯行事小心谨慎的他先用一只脚在冰面上使劲蹭了两下,感觉比较坚固,才把另一只脚踏上冰面。冰面狠滑,好在他穿着一双胶底棉鞋比较防滑。朱清民在离岸10米之后,才回头招呼解哥:“你跟在我后边走,小心点,很滑!”对解哥讲话时他心里很虚,***的故事即刻在脑子里闪现;万一冰层破裂,后果不堪设想。恐惧心促使他加快脚步,一边往前走一边思考。如果听见冰层破裂的声音或发现冰面裂缝,究竟是躺下来降低压强好还是快速逃离好?如果离河岸近,应该快速逃离,冰层从裂缝到破啐,应该有个时间差,哪怕只有两秒钟,迅速向前踩几脚就上岸了!人在河心则不然,那不是几脚就能踏上岸的,躺下来可以降低压强,然后在冰上打滚,能否等到救援,就看运气了。在危险意识的敦促下,朱清民加快了脚步,离前面走的人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走在最前边的人陆续登上了岸。朱清民前面只剩下两个人;右前方5米处,有个穿妃红棉猴大衣的女孩,脖子上围一条黑、白、红三色相间的宽条围巾,双手划来晃去边走边找平衡。一名穿军大衣的男子跟在女孩右后边两到三米远,脚上穿着一双皮靴,走一步滑一步正努力与她保持距离。朱清民被女孩的围巾吸引住,稍稍放慢了脚步,在S市第一次看到这么鲜艳夺目的围巾。如果这条围巾摆放在商店里,放在五光十色的围巾当中,肯定认为太简单,他不一定看得上。但是,戴在眼前这个女孩的脖子上,怎么就会让人感觉鹤立鸡群呢?可见,能够识别这条围巾的人一定有艺术修养!朱清民正在遐想,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思路。“哎呀!冰裂了!”是戴三色围巾的女孩在惊叫,声音好耳熟。说是迟那时快,朱清民发现自己前面的冰也开始裂缝。此刻,听见穿军大衣的男子对女孩说:“站住不动,等我来!”与此同时,朱清民像似对解哥也像似对那女孩大声说:“不能站!赶快跑步上岸!”说话间朱清民紧盯冰面,左、右脚快速交替,几秒钟后他安全上岸。解哥绕到他左侧约5米地方也蹬上了岸,各人身后留下了一道裂开的浮冰。那女孩在朱清民右边几乎与他同时上岸,而穿军大衣的男子跟在女孩后边,连皮靴带裤子全部踩入水中。演绎了一幕英雄救美女的动人故事,只是美女没让他救,自己先上岸了。好在岸边水浅,那男子只打湿了皮靴和裤筒。女孩看到他的狼狈相哈哈大笑,听到女孩子的笑声,朱清民有些反感: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为了你才踩进水里去……他不满意地朝笑声看过去,顷刻惊呆,随之脱口而出:“王筱琳,怎么是你?”王筱琳听到朱清民的叫声扭过头来,笑声嘎然而止:“清民……,这么巧?”穿军大衣的男子打着哆嗦从浮冰中爬上岸,来到王筱琳身边,颇不高兴:“说不从冰上走,你偏不听,这下高兴了?!”王筱琳并没有收敛,反而生起气来:“我又没有请你跟着我……你傻呀?还要我站住,这地方水浅又迎着西晒,下面的冰早化了!”男子不敢发火,一边颤抖一边赔笑:“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全吗?好了,我们赶快走吧!”王筱琳没有搭理,转身搜寻朱清民,他和解哥已经不声不响地拥入看热闹的人群。失望让王筱琳变得专横:“周军,你自己回家换衣服,我不跟你去了!”
周军:“不是说好了给我父母拜年吗?怎么又不去了?!”
王筱琳:“谁答应你今天去给拜年?按规矩初一只给自己的父母亲拜年,你快走吧,我也该回家了。”
周军无奈:“那好,我先回家换衣服,晚上来找你。”
王筱琳不耐烦地:“给我一点私人空间好不好,晚上不要来了,我还有事!”说完我行我素地离开了河边。周军耐不住脚下的寒冷,脱下皮靴和袜子,双手抱住裤管从上往下挤水,再把皮靴内的水倒出来重新穿上……俗语说:‘黄瓜服醋腌’正好用来形容周军当时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