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节排练节目除了歌舞和说唱,徐书记还要求为老工人演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排演京剧时需要群众演员,吴世德便要求乐队成员全体登台。导演和教唱老师从外面请,主角采取一对一教,但是,对没接触过京剧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显得太难。沙家浜中郭建光的扮演者,要求高大英武,吴世德和孙鹏一致推荐刚进厂的知青李永利。可是,没想到李永利五音不全,教他的老师累得半死,直到正式演出他也没唱好。吴世德着急,决定请指导老师扮演。孙鹏认为,学演革命样板戏重在参与,本厂职工演与请外面的人代演,意义不一样。结果,演出前郭建光的角色还是临时换了外厂人。李永利已经在后台画好装,突然不要他演了,多少有些失落。朱清民跑去安慰他,抱不平:“谁也演不出中国京剧团的水平来,是否让地方京剧团都关门?!”李永利枭雄,呵呵一笑显得很坦然:“我没有把它当回事,混几天回车间上班。”朱清民看得出他在刻意掩饰自己,又问了一句:“你分在哪个车间,什么工种?”李永利有些得意:“与你同一个车间,铣工。”
“铣工好啊!”
“怎么好?”
“既有技术,还不是太累。”
“无所谓,我才不想一辈子当工人,先干了再说,能上就上。”李永利很自负。朱清民感觉不可思议,这么好的工种,多少人想都想不到,他却没当回事?!他想干吗?上,上到哪儿去?当厂长,当书记!之后,朱清民听人介绍:李永利1966年初中毕业,独生子没有下乡,1970年由街道介绍进厂当工人。家庭出生‘城市贫民’父、母亲一辈子都以卖水果为生。李永利从小就跟随父、母亲摆水果摊做生意,潜移默化的结果是:在待人接物方面他总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不愿意干铣工,他想干啥?20年之后,李永利当上了本厂的厂长。实事再次证明:穷或富或为官之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上帝安排。
张娟与李永利同时进厂,在宣传队人称黑牡丹,顾名思义黑得漂亮。张娟的舞跳得好,跳起舞来从不叫累。朱清民接触她,是她主动请他用小提琴伴奏,往往是他拉得腰酸背痛,她还没跳够。有一次,朱清民拉琴累了要求休息一会儿。张娟自认为已经跟朱清民很熟悉了,一边拿毛巾擦额上的汗,一边走近朱清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原来的女朋友叫王筱琳。”朱清民心里一怔,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哦,你们是同学?”张娟这才感觉自己唐突,以至不得不如实回答:“哦……我有个朋友在邮局当投递员,原来她与王筱琳是同窗好友。可是王筱琳挖人家的墙脚……”朱清民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冷冷地反驳道:“这不是事实!为什么对我说这话?!”顿时,张娟的额上沁出许多汗珠来,嗫嚅道:“厂里有人告诉我:你原来的女朋友叫王筱琳,被她甩了……,王筱琳攀高枝;转业军人、老干部家庭。她不值得你……”朱清民突然产生一种伤疤被人揭开的疼痛,既尴尬又恼火,没等张娟说完就不客气地打断:“全是胡说八道,现在,我与王筱琳的关系很正常!”言毕提上琴盒离张娟而去。但是‘挖墙脚’三个字却深深烙在他的心里,让他久久无法平静。自元月八号晚上与王筱琳分别,十来天过去了再也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其实,朱清民应该明白,那一天,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此结束。可是,他总抱着侥幸,妄想和从前一样能够出现奇迹。
宣传队没日没夜地脱产排练,其间纺织系统汇演,厂里挑选了一段男女生表演唱和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智斗’参加演出。腊月二十八又为全厂职工演出。徐书记兑现了他的许诺;动用了手中的关系借到中山会堂演出。不但职工有座位,连舞台、幕布、灯光、音响全有了。演出当天,按惯例一、二把手首先上台讲话。徐书记总结了近段时间厂内的政治思想工作,并结合国际、国内形势提出了今后的工作方向和奋斗目标。最后预祝演出成功,祝福全厂职工春节快乐。杨厂长讲话更具体更明确,他能把生产环节中出现的问题、解决的办法说到某一个人、某一台机床、某一件事情上。朱清民喜欢听这两个领导讲话,与原来的厂领导人讲话相比;他们一不拿讲稿,二是逻辑性强,没有重复、没有废话。三是杀气大,演戏的叫压台。这两人在台上讲话,无论是一小时还是两小时,职工在下面听没有人开小会。不像过去,领导在上面大讲,群众在下面小讲,领导为了引起群众的注意,声音越讲越大并不断重复。会议的时间越拖越长,群众越来越没有耐心,最后群众的声音盖过了领导在麦克风里讲话的声音。
当天的汇报演出相当成功;服装、道具、灯光配合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纺织配件厂在文革前,过年、过节也要演节目。没有舞台,没有化妆,没有乐队伴奏,往往是节目还没演完,人就走光光。腊月二十八这天的演出,没有一个职工提前离场,宣传队员在掌声的鼓励下越演越带劲。虽然第二天职工中传出一些流言蜚语:XX女生跳舞时穿的三角裤。真是无聊!看跳舞怎么就看到人家长裤子里面去了?杨厂长说得没错!一群烂人,虽然只是极少数人,但体现的却是厂风,手工作坊与现代企业文化的差别。300万投资,能够快速建成一座花园式的厂房,令当时S市众多大厂、老厂相形见绌。但是,大厂、老厂的企业文化和职工素质,纺织配件厂花了二十年才逐步追上。然而,正当它成长向上的时候却遇到了强台风,使它毁于一旦。
通过全厂职工看演出,徐书记信心倍增。宣传队开总结会,徐书记勉励大家:“明年我们不光春节演,五一、十一都要演,还要想办法在职工餐厅为宣传队建舞台,做服装,添乐器……。你们回车间后,要把宣传队只争朝夕的精神带回车间,用到革命工作中去,把脱产耽误的时间夺回来!”
朱清民回到车间,一年一度的年终大扫除正在进行,有的在保养机床,有的在扫地、擦窗户。半个月没进车间,车间内的变化还真不小。杨厂长上任后在全厂掀起了一股学技术,比、学、赶、帮、超的热潮。刚招工进厂的知识青年分到车间后正好赶上,一个个争先恐后学技术。春节之后,二车间将成立车床试制小组,设计图是国家定型产品;床身、车头箱、走刀箱、溜板箱等毛坯件铸件年后就到货。三车间研制钻床和铣床,图纸由本厂技术科设计。试制成功后,先满足本厂使用需要,再向产品过渡,逐步形成批量生产的能力。正在生产的主产品——纺织配件向成台纺织机械产品过渡。生产成台纺机产品的报告已经向省纺织厅和纺织工业部呈报。用当时最时髦的一句话说:“本厂形式大好,不是小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杨厂长一手抓管理,一手抓职工技术队伍建设;对原来盛行的‘大了镶个套,小了光一刀’的修配作风坚决抵制,所有产品必须按标准、按技术要求生产。朱清民目睹了纺织配件厂由小批量手工生产方式向标准化大批量生产模式转化的过程,其发展过程相当于纺织配件厂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只有身历其境,才能体会到工业革命给企业带来的速度与效益。二十年后企业改制,地方政府片面执行‘抓大放小’的政策,雷厉风行地推进国有企业私有化,突出一个‘卖’字,让纺织配件厂这样的中、小企业一瞬间回到私企作坊式生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