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孙鹏结婚可谓革命化!没有婚礼没有宴席,亲朋好友在结婚的当天晚上来到新房,抽一支烟,喝一杯茶,吃几颗糖,说几句祝福话,就算小两口走到一起了。朱清民最羡慕的是,房间里的全套上海家具;平头床、三开挂衣柜、五屉桌、小巧玲珑的写字台、方桌。虽说品种与当地结婚用的家具相当,但它们看起来简洁、洋气、耐看。那栗褐色的油漆看上去像钢琴,颜色饱满柔和雅致。朱清民第一次看到柳军是在新房内,感觉她像《红灯记》中演李铁梅的著名演员刘长瑜。柳军瘦高个子,漂亮大方,为人热情,让朱清民对她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以致孙鹏新婚还不到一周,早晨7点钟朱清民就前来叫门,他心情焦急非得立刻取走王筱琳寄来的信件。房门打开就是床,孙鹏不肯起来,朱清民站在外边就是不走!…… 后来,自己结了婚,朱清民才意识到当时的行为有多么的幼稚。
好几天没有得到王筱琳的消息,1971年元旦节,S市寒风凛冽阴雾弥漫。朱清民很早就起床,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把自行车擦得铮亮,如饥似渴地等待王筱琳到来。可是,一直等到吃中午饭也没有看见王筱琳的影子。大半天时间过去了,朱清民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两次匆匆忙忙赶到鲁艺街南口,由于天气寒冷街上行人稀少,傻站一会儿又失魂落魄地返回来。心中仍在祷告,王筱琳可能已经坐在房间里等他了,迎来的却是又一次失望。在呼啸的北风中,朱清民徘徊在王筱琳来他家的必经之路上。直到夜幕降临,不祥之兆袭上心头。回到家中,赶紧给王筱琳写信。
筱琳:
你好!
突然之间失去联系,就像你突然之间回到我身边。约好元旦节骑车游古城,天不亮我就起床做准备。可是,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也不见你的踪影。寒风中,我徘徊在你来我家的必经之路上,不祥之兆油然而生。我相信你的心不会辜负我,就像我不会辜负你一样。但我能猜到,我们之间可能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现在,你一定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让我们共同承担!如果解决这个困难需要我出局,我保证:只要你幸福、快乐,我心甘情愿……,因为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得占有!请相信我。
此致
盼早早回信!
朱清民
1971年元旦
信发出去五天之后,才出现朱清民站在孙鹏新婚燕尔的新房门口强行取信件的闹剧。当他用颤抖的双手撕开王筱琳的回信,在浸满泪痕的信笺纸上,显现出王筱琳娴熟的草书。
清民:
见信好!
含着眼泪给你回这封信,信纸已被泪水浸迹……如你所说:我遇到了极大的困难,父亲在工厂爬烟囱收卫生,从上面掉下来把腿摔折了。几天来,我一直守护在医院,没有时间与你取得联系,让你久等望原谅。我答应过一起去古城的,改元月八号晚上吧,七点钟我在鲁艺街南口等你,千言万语见面后再谈。
此致
再见!
王筱琳
1971年元月3日
朱清民将王筱琳的信看了三遍,自己既没有能力帮助她父亲摆脱目前的工作困境,也不能在其卧床养病之时亲自去照顾。他能够做的是骑车跑遍S市所有的副食品商店,倾其所有买到两袋快要过期的《梅林牌全脂奶粉》。此刻,朱清民感觉无力回天,并充分领会了拥有‘资产阶级法权’的重要性。虽然,朱清民出生于资本家家庭,但他从没有享受到‘资产阶级法权’。
由于编排革命样板戏,宣传队日夜排练。元月八日下午,朱清民拿着王筱琳的信找孙鹏请假。孙鹏看过信没有吭声,面部表情说明他有些为难……沉默了数秒钟之后,孙鹏好像下定决心:“你去吧,我来想办法调整今晚的排练内容。”朱清民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朋友就是在关键时刻能够为你俩斜插刀的人。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孙鹏和朱清民从认识起就一直保持着兄弟般的友谊,在工作中互相支持,在精神上互相关心、互相慰籍。
当天晚饭后,朱清民将两袋奶粉用挂包装好,7点差10分骑自行车出发,直奔鲁艺街南口。王筱琳看见了朱清民骑车过来,才从阴影中走出来。神情十分谨慎:“上车走!”没等朱清民反应过来就兀自向西走,朱清民赶紧骑车跟上,并叫了声:“上车!”王筱琳轻轻一跳坐在他身后,整个过程不像谈情说爱,更像搞地下工作‘接头’。
从元旦开始,老天爷就一直阴沉着脸,天气预报说有雪,但一直没有下下来。元月8日早晨,天空突然放晴,五级东北风尽情地刮了一整天。傍晚时分,风是停了,可气温特低,干冷!王筱琳坐在自行车后面,朱清民一点不感觉重,飞快地踩着踏板一路西行。古城位于S市西7公里处,古代是兵家必争之地,国人家喻户晓的历史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自行车经过三湾路之后行人骤减,过了安贞桥连路灯都没有了。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车灯的光柱驱赶着飞扬的尘土,照得人眼花缭乱……自行车在马路上颠簸得越来越厉害,说明已经进入古城管辖地区。王筱琳突然用右手挽住朱清民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朱清民把车骑得飞快,心跳跟随加快,差点就从喉咙里蹦出来,不知所措的他突然紧捏双闸,来了个急刹车。她受到惊吓迅速跳下车,凭借朦胧的月光睨视了朱清民一眼,他也从车上下来……。一轮明月悬挂在寒冷深邃的苍穹中,古城墙的轮廓如剪影一般粘贴在天地交接处。古往今来这里经历过多少金戈铁马、刀枪剑戟、枪林弹雨。王筱琳靠近朱清民低声说:“你看,离城墙不远了我们走过去吧,步行比坐在车上更暖和。”
“听你的,走到花台街吗?”
“现在走到那里商店早关门了,就在东门城楼附近溜达一会儿吧。”
“你父亲病情如何?我给他买了两袋奶粉。”朱清民边说话边取挂包,王筱琳阻拦道:“你不必给他买东西……”
“为什么?你母亲……她不同意?!”朱清民感觉她话中有话,转身站住盯住她的眼睛追问,这才发现王筱琳的眼眶内充满泪花。他从裤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王筱琳接过手帕,但没有擦试,不言不语转身慢慢向前走。朱清民没料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这么残酷无情?!他推着自行车赶上去,默默地与她并肩同行,耐心地等待她说出最终结果。古城墙的轮廓越来越明晰,拱门上方雄伟挺拔的宾阳楼在深灰色夜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沧桑。这里是国内保存得最完整的城池之一,城外有护城河环抱,进东门要经过一座砖木结构桥,瓮城与外城首尾的两条道路之间形成一个‘之字’形路口,汽车进、出城门必须借助凸镜探路很为不便。“你看,夜幕中的拱门像不像一座坟?”王筱琳突然冒出一句令人汗毛悚然的话来,朱清民打了个寒颤。没等他插嘴,她又接着说:“如果我们俩人走进去,与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化成一对蝴蝶飞起来,那该有多好!”朱清民的心理防线快要崩溃了,变得急躁起来:“有什么事就尽快讲出来吧,别老一个人憋在心里,你难受我更难受!”王筱琳唏嘘不已,几分钟后才悻悻地说:“你说姻缘有没有天机?父亲的腿怎么就会在这时候摔断呢?……”王筱琳断断续续把父亲摔断腿、周军如何放弃女朋友追求她、如何找关系解决父亲的问题,和盘向朱清民托出。最后,给朱清民留下一道选择题:“为了父亲,母亲逼迫我答应周军,而我心中只有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朱清民的心开始隐隐作疼痛,理智却让他支持王筱琳选择分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听你妈的话答应周军吧!我没有周军那样的能力帮你父亲实现愿望……”说话间,两人沿城墙与护城河之间的小路来到一间用芦席搭成的窝棚处。元旦节前捕完鱼,看鱼塘的人丢下窝棚回家了。王筱琳突兀从背后搂住朱清民的腰,朱清民用手去掰她的手,一股强大的电流即刻闪入他的身体,摸着她冰凉而柔软的手,他语无伦次:“王筱琳……我受不了……,我们都是成年人,面对现实吧!”王筱琳的声音也在颤抖,她显得那么可怜无助:“如果你是我,你会为了父亲放弃爱情吗?”朱清民调整了情绪,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如果!” “你必须正面回答我!”王筱琳并不放弃,把他搂得更紧。“我是男人,我可以为爱情牺牲一切!但你是女人,你不应该为我吃太多的苦!”不知是为了摆脱她的拥抱,还是怕别人看见,反正他连拉带拖地和她一起倒进了窝棚。凭借月光,朱清民看见窝棚正内有一床草垫子,看样子是守夜人睡觉用的。空间不大,可够两个人席地而坐,但即使倒在草垫子上王筱琳也没有松手,两人滚在一起。朱清民呼吸加重,心跳加快浑身燥涨,他用劲翻了个身与王筱琳面对面地拥抱。用嘴靠近她的脸颊……突然,敏感地感觉到一丝出于本能地躲闪。他立刻停止动作,王筱琳则把他搂得更紧,明显是为了修复刚才的过失。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淌下来,像似准备就义的样子。朱清民猛然醒悟,用力推开她迅速坐起来,语言强硬:“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这对姓周的不公平!”她所有的热情或献身精神被他当头一盆凉水浇灭。王筱琳也坐起来,紧挨在朱清民身边,像刚打过一场败战:“你考虑人家的感受,谁来考虑你?今天,我就是要毫无保留的给你……。为了我爸,如果我真答应与他……,我们俩就没有未来,你还不抓住时机?……”朱清民凄凉的微笑:“对不起,刚才我太激动,我应该说:‘对你不公平’,如果我们感情用事,将来在姓周的面前你将一辈子说不起话。”王筱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凝视着已经偏西的残月:“难道我们的情谊就像这轮西下的残月……?”朱清民果断地率先钻出窝棚,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要多想了,‘月有阴晴圆缺’……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伸出手来,拉着王筱琳钻出窝棚。回S市的路上,他们没有讲一句话,王筱琳坐在车后把头依靠在他的背上,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朱清民除了心中隐隐作痛,一点都激动不起来。王筱琳在鲁艺街南口下车,朱清民将两袋奶粉递给她,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朱清民原地站立凝视着她孤单的身影在寒冷的夜幕中消失,胸中像堵住了一块大石头,眼睛模糊不清泪水悄悄地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