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北京回到省城,杨冰和朱清民一起来到省医学院,这里像全国大学一样也在停课闹革命。杨冰找到高中同窗好友潘敬堂把朱清民安排在学生宿舍住下来,并给他弄来一个月早、中、晚三餐的进餐卷,吃和住都不愁了,杨冰才独自出发去H市探望亲戚。临行前杨冰说:最多两三天就回来,结果,四天过去了连人影都没有。朱清民闲得无聊独自走遍了省医学院附近的几座大学。后来,连省城的闹市、名胜也看了个遍。一周之后,杨冰终于拉着一大堆旧衣服破鞋子回到省医学院,说是亲戚送给弟弟、妹妹们穿的。晚回的原因是,到H市的当天就患上了重感冒……。杨冰刚回省城,朱清民就着急要回家,杨冰明白都是为了王筱琳,只好依从。第二天,两个人就在省城学生接待站办理了返程船票。第三天傍晚乘船,30多小时之后回到了S市。
刚到北京时,朱清民给母亲写过一封信,通过隔壁的周老师转交。朱清民认定:周老师说北京比S市安全,母亲才会放心。在省城学生接待站办理完返程船票,朱清民又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回家的具体时间。母亲收到信之后,拿出家里的所有肉票、蛋票,为朱清民做了平时最喜欢吃的鸡蛋烧肉……。朱清民还没进家门,就亲昵地叫起妈来!母亲迎出来,关爱地打量着儿子:“清民,你黑了瘦了。我给你做了鸡蛋烧肉,快进屋歇一会儿,马上吃饭!”朱清民迫切地说:“妈,我得先洗澡换衣服!”见母亲盯住他没有动作,又解释一番:“我乘的那艘船沿途停靠,五等散席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晚上天冷,只有靠着船的烟囱睡觉才暖和,您看这满身是黑烟灰,已经两天没洗澡了。”母亲忙活起来:“好,我这就给你烧热水。”等母亲把水烧热进房间叫他时,他已经靠在躺椅上睡着了。家,哪怕它再小再穷也是儿子避风的港湾,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才有家的感觉!
翌日早晨,朱清民回厂上班心情忐忑;只请了半个月假,时间早已超过。走进车间,现场情景让他悬着的心立马放松。车间里没有几个人干活,大家三个一团五个一堆围在一起聊天。官师傅、张颖等人围在一起,看见朱清民走进来,官师傅两眼笑成了一条线:“朱清民,回来了!快过来给我们讲讲北京新闻。”朱清民快步来到她们跟前,边作揖,边叨念:“大家好!大家好!……”官师傅快言快语:“朱清民,瘦了!在北京玩得很累吧?北京好玩吗?形势(革命)怎么样?”朱清民不喜欢张扬,更害怕到北京引起他人嫉妒(那时候一般工人去一趟省城都不容易,更别说上北京。)因此,回答时十分把握分寸:“北京玩的地方多,但wen hua大革命期间多数景点不开放,比如,故宫……。革命形势肯定比我们这里好,起码我没有看到抢枪,更没有听到枪炮声。”“你知道吗?你走的当天晚上我们厂就死了两个,重伤四个,轻伤七八个。”官师傅抢着介绍,恨不得把二十多天里发生的事情一口气讲完。“谁死了?”朱清民吃惊地问。“唐文玉和张毅死了。你的同学刘玉婕,还有几个你不认识,受了重伤。”官师傅在数说,其他人都没有吭声。也许话题太敏感,也许说起来太伤感,受伤或死去的人都是早不见晚见的同事。朱清民只认识刘玉婕,其他人可能是面熟,仅说姓名根本对不上号。所以,只关心刘玉婕:“刘玉婕重伤?伤到哪里,现在怎么样?”官师傅也说不准:“具体情况《红色尖兵》保密,据说已经转到省城大医院治疗去了。”刘玉婕毕竟是夏怡的好友,朱清民急于了解情况。“对不起,你们先聊!我找刘玉婕的师傅打听一下。”朱清民对官师傅和张颖说。官师傅:“去把,有时间再过来。”
邹嘉华正在铣床上工作,论技术他是全厂公论的‘铣工’第一块牌,因此,看上去有些自负或目中无人。进厂之后,朱清民还没有与他打过交道。今天,朱清民正好从则面远距离打量他;一米七五的个子长得不胖不瘦,头上天生的卷发乌黑光亮,梳成波浪样式,黑色剑眉下长着一双不怒自威的大眼睛,鼻梁微微上翘,嘴唇稍厚,好一个美男子。这样的人应该具有贵族血统!朱清民心里想着,快步走到他身后:“邹师傅好!”邹嘉华听到有人打招呼,立刻伸直腰杆转过身来:“太客气了,哦,刘玉婕的同学。听说你去北京了,刚回来?”这就是厂小特点,放个屁全厂人都知道。朱清民带着一脸的谦笑,和气地回答:“昨天刚回来,今天上班就听说刘玉婕受了重伤,知道她目前的情况吗?”提起刘玉婕,邹师傅的表情凝重起来:“唉,这件事至今我都揪心!8月31号那天我们上中班,已经快下班了,收完机床卫生,洗手时刘玉婕对我说:‘彭劲松要唐文玉邀几位女同事到古城慰问《红色尖兵》参加战斗的同志。唐文玉请我去,你说去不去?’我问她还邀了谁,她说出了一大串名字。那几天,我有些不顺心的私事心里忒烦,没有仔细考虑,就简单地说:‘你自己看着办,但必须注意安全!’回忆分析,她不是拿不定主意才问我,如果我阻止,她也许就不去了。唉!命是保住了,一只眼睛没有了。受伤后住在第一人民医院,每天我都去看她。她看见我就哭,我很内疚,更害怕她把另一只眼睛哭出问题来……。后来,她转到省陆军医院治疗,那里条件好,不需要外面派人陪护,我也没时间去省城,现在情况不明。”邹嘉华知道的就这些,朱清民还是没有得到刘玉婕的最新消息。
晚饭后朱清民来到周增强家里,同他聊了两小时。对8月31号夜晚上古城东门箭楼惨案和第二天火烧《万寿红旗》事件,周老师也是道听途说:8月31号早晨,‘钢革派’借口《地探红旗》打死了他们一个胡姓队员,集结了500多号人马,到达古城,包围了古城宾馆。古城宾馆是《地探红旗》总部所在地,防守森严。‘钢革派’调动了6门迫击炮和二十多挺机枪打了一整天,直到下午四点钟都没有攻进去。之后‘钢革派’又派来500多人增援,并组织起一支敢死队从屋顶偷袭,把3个手榴弹捆成一捆往三楼据点里扔,炸得《地探红旗》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与此同时古城宾馆的大门被大炮轰倒,‘钢革派’终于占领古城宾馆。旁晚6点时分,‘钢革派’对古城实行全城戒严,到处搜查‘红旗派’成员。《红色尖兵》分守东门城楼,据说张毅在白天进攻古城宾馆时就中弹身亡。为避免死亡引起的恐慌,彭劲松封锁了消息。夜晚十点,彭劲松通知唐文玉:在厂里邀请下中班的女同志,到东门城楼慰问守城人员,结果,唐文玉被乱枪打死。那女孩真可怜!人死都不安逸,大热天抬着她的尸体游街三天,虽然放了冰块,尸体还是臭了。现在,张毅和唐文玉都埋在市烈士林园,他们能算烈士?可惜啊!还不到二十岁,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
事发当天晚上,唐文玉邀了七八个女同志,带着夜宵骑自行车来到古城东门城楼。这些女同志也是着魔了,把夜宵交给人家说几句话就回来,不都错过了?!可她们偏偏选择在那里过夜。箭楼殿内连床都没有,就睡在地上。唐文玉是彭劲松的未婚妻,被照顾才睡到床铺。摸哨的解决了站岗人,从窗户扔进一颗手榴弹,爆炸声中几个女孩子惊醒,一咕噜爬起来哭爹叫娘。窗外有人喊:“缴枪不杀!”千钧一发之际《红色尖兵》的机关枪在黑暗中打响,与此同时摸哨人的冲锋枪也响了。唐文玉从床上坐起相对高一些,人还没有完全清醒一梭子子弹就打在她的胸脯上。最幸运的是小文,她年纪最小睡得最死,又是睡在地上,手榴弹的爆炸声和机关枪的射击声都没有把她吵醒。听说,是打扫战场时被人家叫醒的,人完好无损。刘玉婕的眼睛被弹片炸伤,需要摘除换假眼球。
8月31号‘红旗派’在古城吃了亏,9月1号清晨《万寿红旗》将枪支弹药搬到万寿塔顶层,与纺纱厂内的据点形成交叉火力。这里是‘钢革派’从古城撤离,回S市的必经之路。上午9点多钟,‘钢革派’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过来。“打!”石总司令一声令下,十多挺重机关枪同时对着毫无准备的人群和车队扫射,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钢革派’暂时溃不成军,边撤退边组织还击,并利用随身携带的电台联系市内各单位‘钢革派’火速支援。《毛巾东方红》离战场近,最先到达战斗现场,不到一小时,大批援军集结在毛巾厂南面的大堤上。调集了重机枪、迫击炮等杀伤力大的武器,还用沙袋筑起临时工事。但《万寿红旗》占据了宝塔顶层的制高点,开枪扫射堤坡上的目标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加上‘钢革派’的人员是从各单位临时凑合起来的,人多嘴杂没有统一的指挥,不一会功夫就被对方火力压倒。有人提意:用迫击炮轰炸宝塔顶层,可是,三门迫击炮打了好几发炮弹,不是落到长江就是落到纱厂的厂区。棉花仓库冒烟了!它是可以储存一万担棉花的仓库,里面储存的棉花可以够这个10万锭的纺纱厂生产半年。平时,棉花仓库防火是做得相当严密的,那天炮弹从窗户飞进去,仓库内冒烟了也没人管,谁愿意去挡子弹,作无谓的牺牲?后来,消防车倒是来了不少,但枪林弹雨的消防队员根本无法靠近。眼看火势越来越大,越烧越旺。面对呼啸燃烧的仓库,‘钢革派’高兴极了,用高音喇叭助威:“好消息!好消息!我方炮击《万寿红旗》厂区,命中起火!”与此同时《毛巾东方红》请来一位部队转业的迫击炮操炮手,那人还有真功夫,连发三炮,三炮打在宝塔顶上,有一发炮弹硬是从门洞中射进去,随着爆炸声响起,塔顶的机关枪立刻变成了哑巴。《毛巾东方红》火线指挥已经失去理智,立刻发出命令:“封锁宝塔底层出口,一个也不让他们活着出来!”
枪战一直打到下午,《万寿红旗》在‘钢革派’几倍于自己人员和强大炮火的摧毁之下,不得不举手投降。《毛巾东方红》在收拾战场时发现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经查证此人是本厂刚进厂不久的一名电工。据同事说,此人不是派性组织成员,看热闹被流弹打中。和平环境中长大的人,实枪荷弹地战斗只在电影里看到过,上班没事干,听到堤坡上传来激烈的枪炮声,鬼使神差跑去看热闹。离《毛巾东方红》在堤坡上的工事还有20多米,就被宝塔方向飞来的子弹打穿胸部……。周老师把自己知道的全讲给朱清民听,末了还加上一句:“看来,你这次外出串联是选对了时辰!”
几天之后,朱清民从徐芳智口中得到消息:毛巾厂去看热闹被流弹打死的那个人是胡明兴。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难怪人们说:黄泉路上无老少!不过,人类为什么要互相残杀?朱清民在悲痛中仰天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