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按司机指的方向找公交车站，途中还遇到一场小型武斗；一群人围住一座厂房拼命向厂内的人投掷石头或砖块，厂内的人居高临下站在二楼以砖头或石块还击。朱清民捉摸，大概就是‘天派’与‘地派’的战斗。与S市不同的是，当需要横过马路的人越来越多时，武斗队伍中竟然有人大声疾呼：“停一下！停一下！让行人过马路！”随着叫喊声落音，武斗还真停下来了。一行6人赶紧随着人流争先恐后地过完马路，……武斗重新进行。去tian安门没有直达车，倒过几次车已经记不清了，大约下午一点左右，6人一行抵达前门公交车站。其他乘客都下车了，售票员请他们下车。“tian安门到了吗？”两位女生齐声问。售票员客气地回答：“到了，下车往北走就到tian安门广场。”
“怎么没有看见tian安门？”
“那不就是。”售票员用手指给她们看。
“怎么这么小，电影里看到的可是红墙黄瓦，有高大又美丽？！”
“广场太大了，你们还离得远，走近看肯定是又高大又美丽。”服务态度这么好的售票员，朱清民还从来没见过，到底是首都！从那时候起，朱清民对北京就落下了根深蒂固的好印象。
6个人一块走过tian安门广场，走过长安街，走过金水桥，一直走到午门。不能再往前走了（wen革时期故宫没有开放）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6个人分别的时候到了；重庆的两个人说有亲戚在北京、两个女学生准备去学生接待站、杨冰和朱清民自然是去人民大学。在一起团结奋斗打了两天‘游击战’，临别时还真有些依依不舍。遗憾的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给对方留通讯地址，让再见变成永别。
tian安门离人民大学较远，还是杨冰问路，为乘车或倒车他问过好些个人，可还是蒙在云里雾里。杨冰开始埋怨朱清民不肯问路，朱清民有自己的理由：“如果我的普通话说得跟你一样好，我就会主动问路！你不必计较了……”打完嘴仗，路还是杨冰问，不然，朱清民宁肯流浪街头，也不愿意屈开金口。差不多到傍晚7点钟，两人才找到中国人民大学。
从未谋面的三姨，是朱清民母亲的堂妹。朱清民的外公有3兄弟，外公是老大生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即朱清民的母亲，两个小女儿，朱清民分别叫她们‘二姨’和‘五姨’。外公的二弟和三弟成家之后，年纪轻轻就因病早逝。二弟留下一儿一女，朱清民管他们叫‘舅舅’和‘幺幺’。三弟留下一对女儿，母亲告诉朱清民她们是‘三姨’和‘四姨’三姨在北京，四姨在天津。老程家三房人家7个孩子，只有一个男孩，为简便上口孩子们依年龄排序叫唤；大姐、二姐、三姐……幺姐。老程家共计13口人，均靠老太爷经营的一家小百货店维持生活。解放前夕老太爷去世，小店交给唯一的大儿子经营。小店曾经被日本人洗切一空，光复之后做生意本钱明显不足。大儿子接手经营，能力或责任心远不及老太爷。全家十几口人，孤儿寡母需要开销，生意却每况愈下，生活越来越拮据。1948年，三姨的母亲严默君回娘家长沙探亲迟迟未归，那一年三姨还不到16岁，私自带着妹妹去长沙找母亲。母亲没有找到，在长沙意外地遇到了解放军招兵。姊妹俩都识字被部队收留，在部队当文化教员，帮助解放军识字学文化。解放后部队简编，三姨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读书，四姨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读书。1956年三姨在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因成绩优秀留校教书，四姨毕业后随丈夫去天津教书。从记事起母亲就告诉朱清民一些娘家的事情，记得早在小学四年级他就开始给三姨写信，每次三姨都会认真给他回信。1961年朱清民学无线电，三姨还给他汇来5元钱，支助他买过一副耳机……。三姨，在朱清民心目中是程家最有出息的人，她在信中说的话，朱清民都会牢牢地记在心里，并且付诸行动，甚至连三姨的字体他都模仿。今天即将与三姨见面，朱清民激动万分，都说三姨与母亲很相像，可他只认识照片上的三姨……。在前往林园1楼的路上朱清民一直在遐想。
林园1楼2单元4楼有两扇房门，上楼后朱清民先敲响了右手边的一扇门，里面没有反应。安静了几秒钟之后，他转过身来敲正对着楼梯口的那扇门，室内有动静了，心就开始怦怦直跳，但开门的是一位中老年妇女：“你找谁？”那诧异、谨慎的神色让朱清民立刻乱了方寸：“我，我从是S市来的，找程全英，她是我三姨妈。”没想到话刚出口，那妇人忽然热乎起来：“哎呀！你是朱清民吧？长得真像你母亲！我帮你叫三姨……”说话间她走出房间推开隔壁的房门，大声喊：“全英有人找！”朱清民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妇女应该是三姨的母亲严默君，应该叫她三奶奶。三奶奶长得慈眉善目，虽然还没有50岁，由于腰杆不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被她推开的这扇门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厨房、卫生间、客厅两家共用。两间卧室各住一户人家，三姨住在靠东南的一间房屋里，难怪刚才朱清民敲门没人回应。听到妈妈喊，程全英打开房门走出来。朱清民的心又咯噔了一下，三姨与母亲真的很像，只是个子比母亲稍矮。不同的是，三姨的脸上充满自信与活力，而母亲的脸上则是饱经风霜。三奶奶看见全英走出来，迫不及待地说：“全英，你看这是谁来了？”全英立刻把目光转移到朱清民身上，仅打量了几秒钟：“你是大姐的儿子清民！长得还真像你妈。”说着话儿带头走进三奶奶房间：“什么时候到北京？……还没有吃饭吧？”三奶奶听朱清民说还没吃饭，忙着起身去准备。三姨阻拦说：“妈，您得让他俩先洗澡，看他们脏兮兮的样子！”朱清民不好意思地赞同：“对，先洗澡！”洗澡可不方便，开水要从学校茶水房用暖瓶提回来。朱清民和杨冰洗澡用完四瓶开水，可是身上还是没有完全洗干净，没有办法只能用凉水冲。洗完澡，三奶奶已经煮好一大锅面条，按老家的习惯，她在面条里煮了几个鸡蛋。杨冰不会讲客气与朱清民一块狼吞虎咽，一会儿就把一锅面条和鸡蛋吃光。三姨坐在一旁不断地向朱清民打听老家或亲戚的情况。朱清民只能用地方话回答她，三姨全神贯注地听，最后说了句话：“这清民一口的地方话，说得这么快连我都听不懂！”朱清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与三姨接触时间并不长，可能是她与母亲相像的缘故朱清民感觉格外亲切。他继续滔滔不绝地介绍家乡的情况，三姨9岁的女儿推门闯近来，被三姨叫住：“小蕊，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咱们家乡来的亲戚，你得叫他‘表哥’”小蕊瞥了朱清民一眼，撅起小嘴不满意嘟哝道：“表，表，尽是些表，就没有一个亲生的！”朱清民看她，短短的头发，白底红条纹衬衫，灰布裤子，无论是外表还是个性，看上去就是个小子。
两个大男生，家里无论如何也住不下，正好学校幼儿园夜托停办了，三奶奶把他们安排到幼儿园住。那里有现成的大床和被褥，虽然睡进去之后朱清民偶尔能闻到一阵轻微的童尿味，但这么大的房屋就住他和杨冰两人，无拘无束倒使人感觉十分惬意。在‘清风店’睡了一晚好觉，接下来两天辗转太辛苦，躺下去就进入了梦乡，等再睁开眼睛太阳已经老高了。没有钟表也不知道时间，简单的洗漱后回到三奶奶房间。早饭给他们留在餐桌上，三奶奶热情地为他俩端茶送水。小蕊的性格活泼开朗，吃早餐时，她像老熟人一样围着朱清民和杨冰讲述北京轶事，随后，还缠住他们玩扑克。三奶奶阻止道：“小蕊，清民他们还有事。”回头转向朱清民：“三姨让你吃完早餐到她房间里去一趟。”
三姨的房间有十五、六平方米，向阳。房间内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桌和两把椅子，剩下的就是书柜和书。朱清民只在图书馆看到过这么多书，家里有这么多书得用多长时间来学习，学问该有多么高深……？三姨坐在写字桌前写什么，朱清民进来之后，她简单地问了一些睡得怎么样，早餐是否合味口之类的体贴话。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两块钱交给朱清民：“现在是wen革期间，许多景点都没有开放。我也没有时间陪你们，今天，让小蕊带你们到颐和园，人大离那儿不太远，玩完后回家吃饭……tian安门你们已经去过，明天可以到北海公园、景山看看。这两块钱是给你们乘公交车的。”在北京玩哪些地方朱清民心里根本没底，他就想去北大、清华看看大字报。小蕊正是爱玩的年龄，wen革期间学校停课闲在家里没什么事，能够当向导跟着出去玩自然很高兴。在她的带领之下三人一道先乘车到北大，从北大到清华再到颐和园，小蕊都熟悉，一路走下来玩得很尽兴，从颐和园回人大也是走回来……。第二天，大家围在一起吃早饭，三姨问起昨天的事：“清民，我不是给钱你们乘公交车吗，怎么还从颐和园走回来？”朱清民有些尴尬，将剩下的一块多钱从衣袋里摸出来：“乘车去的，我感觉没有多远反正是玩，回来时没乘……剩的钱都在这里。”三姨：“走回来可不算近，小蕊的腿烫伤了还没有完全好，昨天晚上哭着叫腿疼。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走回来的……钱你收着，出去玩还是应该乘车的。”朱清民突然感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无地自容。昨天走回来，好玩当然不是主要原因；三个人一起，买一次票就得花1毛5 ，两元钱经不住花，按计划在北京呆4 、5天，能省就省点。没想到小蕊的腿上有伤，第一次来三姨家就闯了祸……。朱清民的性格随母亲‘出门观天色，进门看脸色’在礼仪廉耻的推崇下，他希望做任何事情都能得到别人的认可或好评，稍许失误他就看得比天大。虽然他才刚满18岁，两天来突然增加两个人给三姨家带来诸多的麻烦或不便，他已经深深地感觉到。所以，在小蕊带他们游北海、逛景山和tian安门时，他就逼迫杨冰在学生接待站把返程火车票办了。回到人大，三姨听说返程票已经订好感觉过于匆忙，毕竟来一趟不容易。小蕊更是舍不得他们走，临别的前一天，朱清民问她：“想不想要老家的土特产？回去后我给你寄。”小蕊天真地回答：“最好是把你人给我寄来！”
北京之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收获不小；它磨练了朱清民的意志、增长了见识，离乡背井之后，独自生活的能力增强了。特别是能亲眼见到了信中的三姨。通过接触，从三姨身上他感觉到一种非凡的气质；是儒雅？不全是！儒雅常常与迂腐、教条成交集，而三姨的谈吐举止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果断与坚毅！是高贵？也不确切，高贵与傲慢、浮华如出一辙，朱清民从三姨身上感受到的是自强和不亢不卑。如此的气质是怎样炼成的？艰苦的童年、军旅生涯及高等学府‘实事求是’精神的锤炼！……一块巨型花岗岩上模拟mao泽东手迹雕刻的‘实事求是’四个大字，屹立在中国人民大学正门入口处，其间朱清民似乎找到了三姨的气质，从此，这种气质成为朱清民心中追随的目标和榜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