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阴天,天气闷热,大清早走在街上人都有缺氧的感觉。市供销公司位于中山路最繁华的地段。上午九点商店刚刚开门营业,朱清民一行三人就闯进了店堂。店堂不大,由于天气不好店内显得很阴暗,不知是否因为停电,店堂内一盏灯都没有。王筱琳的母亲赵兰是市供销公司的业务骨干,经过打听赵兰到店堂后面的办公室去了。三人一起找到办公室,室内也没有电灯,赵兰正要往外走,突然来了三个小伙子找她,她有些吃惊。虽然,朱清民心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乱蹦乱跳,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迎上去叫了一声:“赵阿姨!”接下来自我介绍:“我是王筱琳的同学,今天来找您是想请您帮忙做做王筱琳的工作……”朱清民把自己与王筱琳交往从头到尾简单地给赵阿姨讲了一遍,着重强调王筱琳将自己写给她的信断章取义,注上眉批把其他女同学看,诋毁自己的名誉。为防止事态继续发展,请她务必将信件归还。赵兰开始有些紧张,听了朱清民讲述,她慢慢镇静下来。毕竟是读书人又经历过风浪,对面前这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她竟产生了一丝好感,回话诚恳面带微笑:“原来我只知道你们到家里看画,从来没往谈恋爱方面想。我18岁就结了婚,尝尽了早婚的苦头。所以,我不希望女儿过早恋爱、结婚。现在,既然你们已经谈上了,我得向女儿了解情况,看是否继续谈下去……”想到王筱琳对自己如此无情,朱清民感觉已经失去了继续谈下去的可能性。同时,害怕赵兰误认为他是来求情的,急忙解释:“赵阿姨,今天来只是想要回我写的信,不涉及继续谈下去的问题。”朱清民的话让赵阿姨有点窘,但瞬间之后平静下来:“我得回去问王筱琳,如果信还在,一定把它拿过来还给你。”朱清民回头看邹嘉华和叶震,两人的眼神告诉他:今天只能这样了。双方约定两天后来这里听消息,朱清民礼貌地与赵兰告辞。
第三天上午,天气仍然处于阴霾之中。九点钟,市供销公司开门营业,朱清民一行三人再次闯进店堂,赵兰不在,一位女营业员说:“今天早晨还没有看见赵兰到店里来。”邹嘉华听后急动起来:“说好今天见面的,她不来?!躲得了和尚,躲不过庙!”女营业员惊诧地看着这三位不速之客,打圆场说:“既然约好了,她肯定会来,你们稍等一会儿或转一圈再过来?”三个人选择转一圈再回来。
第二次闯进店堂仍然没有看到赵兰,还是刚才那位女营业员接待了他们。只见她带着一脸的嘲笑,从柜台内拿出一张纸递过来:“赵兰上班之后,又出去办事了,她让我把信转交给你们。”朱清民接过信来看,正是自己写给王筱琳的那封信。信上密密麻麻的眉批,让朱清民像似做了贼,面孔火辣辣地难为情。他赶忙把信装进裤袋,回头就匆匆忙忙往外走。邹嘉华和叶震紧跟其后,把朱清民刚才的表情看在眼里,他们不太相信;一封信会让朱清民尴尬到如此程度,坚持要看看这封信。其实,朱清民的心很坦荡,离开了生人心也恢复了平静。他掏出信来,纸面显得有些陈旧,文字间圈圈点点多处注上了眉批,此刻,王筱琳的每一个字都像尖刀一样刺在他的心窝里。邹嘉华看完信,眉头早已拧起个大疙瘩;一方面怨恨王筱琳,另一方面责怪赵兰不息事,愤慨地说:“看来赵兰和她女儿一样的不会息事宁人!把信随便交给一个外人,这是诚心出你的洋相!难怪那营业员一脸的阴笑!”此刻,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句话:“这事没完,回去找赵兰!”三人转身往回走,再次闯入店堂。赵兰就站在柜台内与那位女营业员有说有笑。仅仅两三分钟,说明赵兰并没有外出办事,这不是诚心拿我们开涮?!邹嘉华气不打一处来,奔过去隔着柜台就是一拳对着赵兰的左眼打过去,等朱清民反应过来扑上去阻拦,鲜血已从赵兰的眉宇上方流下来。赵兰挨了一下迅速后退,嘴中大声疾呼:“不答应你们就打人啊?!”柜台内空间有限,邹嘉华闻声扑上去再次出手,差一点把柜台掀翻。赵兰已经没有后路了,叶震和朱清民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邹嘉华抱住。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两个人架住邹嘉华往外走。与此同时,女营业员拨通了市供销公司军代表支左办公室的电话。在他们离店两分钟后,两个解放军战士追上来,带他们回公司解决问题。
市供销公司‘支左’办公室内。张排长根本不问事发起因,也懒的听过程,就咄咄逼人地问:“谁打的人?”邹嘉华一幅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模样:“我打的!”张排长凶狠地说:“好,你给我留下!你们两个赶快离开!”朱清民那里肯走,担当地强调:“他是为我才打人的!你也不问为什么打人,就随便扣人?!”张排长凶狠地转过头来:“为你打的人?你什么成分?!”这问题拿到了朱清民的七寸,他垂下头来怯怯地回答:“资本家。”“哦,你是资本家!你呢?”张排长心中充满了阶级仇恨,又逼向邹嘉华。“小商。”邹嘉华冷静下来,谨慎地回答。当官的把自己当资本家,朱清民更加不服气!解放快二十年了,有这么年轻的资本家?!但张排长不由分说马上做出了决定:“把这个打人的和这个资本家一起带到指挥部去!”朱清民高声辩解:“资本家是家庭出生,我不是资本家!”当兵的管不了那么多,他们人少事多,不是这里打群架,就是那里斗殴,三支两军工作每天都在救火,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讲道理。在朱清民心目中,解放军是实事求是的,是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的,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自己当资本家处理了。对解放军而言;抓资本家永远不会有错!无需考虑人权。从中山路到军管会设在市工人文化宫的指挥部有20分钟路程。一路上朱清民向两个解放军战士详细地讲述了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两个解放军战士倒是很和气,对朱清民表示同情,以至朱清民误认为到了指挥部就能立刻辨明是非,解决问题。哪知一到指挥部两个人就糊里糊涂地被关进了临时禁闭室。
军管会指挥部设在S市工人文化宫内,临时禁闭室实际上是办公楼内的传达室。不到十平方米,窗子正对文化宫大门的主干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在禁闭室内看得清清楚楚。朱清民和邹嘉华被关进去时,里面已经关有五、六个人,据说有两个是机关干部子弟,也是因为打架被关进来的,而且从昨天被关进来后,到今天既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看样子有两个已经招架不住了。禁闭室内没有凳子,要么站着,要么坐地上。由于关人或放人频繁,也无需做什么思想教育工作。朱清民和邹嘉华被关进来后,解放军好像就把他们给忘了,直到晚饭前《红色尖兵》派来一个小头目把邹嘉华领走。平时,朱清民在厂里我行我素,《红色尖兵》的人不喜欢他,特别是他与周增强关系密切更让造反派心烦,这次人家是认定了让他多吃点苦头。邹嘉华临走前对朱清民说:“我出去后,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其实,想什么办法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邹嘉华一走,朱清民变成一只孤雁,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到母亲此刻正盼望儿子回家,伤心的抽泣起来,惹得其他几个人烦透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有人吼了一声,朱清民才止住抽泣。天黑下来,解放军把一盏300W的电灯打开,10平方米的房间被照得雪亮。先关进来的人中,有两个人太累或太饿倒在水泥地上,任凭强光照射似乎也睡着了。朱清民嫌地上脏,他一直站着,实在累了就靠墙站一会儿。得亏有干车工的功夫,十多小时站下来,没吃没喝连小便都没有。夜深了,他想出去活动一下,请执勤的解放军带他上厕所。开始,解放军走在他后边,可能是出于好奇才问了一句:“小鬼,我看你也不像是打架的人,怎么被关进来的?”朱清民等他走上来,对他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军人表示同情和理解,并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指被关在这里)一般给被打的人出点医药费我们就放人。”朱清民说:“没有人找我要医药费?!我也没有说不肯出钱。”解放军问:“你们单位没派来人?”
“来了,但来的是造反派的头头,不是真正的厂领导。我不是造反派,他们不会管我的,说不定还巴不得把我长期关下去才好哩。”解放军说:“这里没吃没喝的不会老关你的。放心,明天你肯定可以出去。”听到这样的话朱清民的心情好了许多。同样是解放军,怎么有的人这么和气,这么通情达理,有的人这么凶狠,这么无知,把‘家庭出生’和‘本人成份’都分不清楚?
多年后,朱清民还感谢这位解放军战士。在他困难、无望感觉天都要塌下来的时候,给他带来了安慰和希望……从那时候起,朱清民就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人的好与坏、善与恶,能否就以阶级定论?无产阶级中就一定都是好人?剥削阶级中就一定都是坏人?那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又该如何解释?
第二天上午,朱清民听到打锣敲鼓的声音,从禁闭室的窗户看过去:是赵兰和市供销公司的造反派(红旗派)送来一张用红纸写的感谢信,感谢解放军主持公道,将朱清民关了禁闭。他还看到了赵兰的左眉上方贴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朱清民内疚极了,虽然打人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但确实是因为他才给人家造成伤害。忧虑自责加上饥饿和严重缺水,朱清民终于挺不住了,贴着墙壁滑下去……傍晚时分,朱清民的五姨父找到纺织配件厂的王书记一起来到军管会,为伤者付了4块钱医药费人才放出来。朱清民没吃没喝连续被关押了31小时,等待他的还有同学或同事正义的谴责,悔恨和恐惧让他迷茫,犹如坠了入万丈深渊。王书记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人,他看透了朱清民的心思,一路上极力安抚:“小朱啊!不必太难过,总结经验以此为戒。跌倒了爬起来!其实,你还算不上跌倒,只算歪了一下,不必太往心里去。你在厂里工作表现还是不错的,今后好好干前途光明!”五姨父跟王书记一唱一合。虽然,王书记的话很简单,但是,在朱清民看来他是代表党组织说话,心中涌出一股温暖,感觉踏实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