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入宫的日子已经到了。
说起来,自从跟随仙子学艺之后,我和琴师还真的很少想到入宫的事。大概既然学了仙界的技艺,对于来自异国的挑战自然很有信心了罢。我们都觉得羽民国的司夜,再强也不可能强过来自仙子亲自指点的技艺。
……今天的叶灵,青衣小帽,掩住一头青丝,然而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特别是她明亮的蓝色瞳仁,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不过仙子就是仙子,总能想到办法。她找来两片大鱼的鱼鳞,仔细的刮到透明,然后割成圆形,放入眼眶,就成了她所说的“隐性眼镜”。一看上去,眼睛变得灰蒙蒙的,跟盲人一样了。
丞相派来的马车一大早便已等在门外,叶灵在我身后,抱着古琴,随我上了马车,在琴师和乐坊众人的目送下离开了乐坊。
“你今天准备弹什么曲子?”叶灵在马车上问道。
说起来,对于进宫面圣,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激动。这毕竟是难得的荣耀啊!想我从一个小小琴童,能够达到今天的样子,实在是天大的幸运,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如同在梦中一般。今天弹的曲子,我早已经想好了,既然是代表本国跟他国乐手比琴,自然不能堕了本国的威风。既要体现出大国的威严,又要体现出我君子国的宽厚仁爱。这样的曲子,自然非本国开国先祖所作的《君子赋》一曲莫属,这本是一首歌赋,国中人人耳熟能详,我昨夜彻夜不眠,便是为了将此歌赋谱为琴曲。当下,我便在车上拿出古琴,在关闭了光弦的琴面上虚按,一时间,又有新的感悟。
我国的宫廷与别国不同,君子国自有君子之姿。宫廷之内庄严肃穆,并不奢华,但是处处透着雅致和浩然之气。宫中卫士并不着甲,人人高冠长剑,白色长袍,显得非常庄重。叶灵和我随着宫中接待的侍从从宽阔的正殿广场前走过,叶灵好奇的东张西望着,想要问些什么东西,但是看我和侍从都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强自忍住。
在未得我王招宣之前,我们被请到偏殿等候,出于对国内第一琴手的尊重,宫中的侍从们并未对我们进行搜身等程序,只是一个面目和善的司仪对我们讲解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和礼仪,以免闹出笑话。
在乐坛中,抚琴之道被誉为最能体现君子仪态的,因此本身就有很多规矩和礼仪,跟随琴师多年,对于宫中的各种规矩,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看叶灵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啊?好无聊哦,又不准出去。”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叶灵就开始坐不住了。
“我朝的惯例,朝廷上朝时,优先处理民生,然后是军事,接着是政务,最后才是外交。”我认真的解释道:“斗琴这样的事,应该是放在最后了,我王日理万机,为国为民,实乃一代明君。”
“呵呵,如此说来,古代的君主也有好人哦,我倒是真想见见你说的明君了。对了,你们的君主长得帅不帅?”叶灵笑着说,语气里丝毫没有恭敬的味道。
如此大胆的话,也只有叶灵这样的神仙中人敢毫不在意的说出来了,我听得面无人色,却又不敢上去捂仙子的嘴,左右看看,好在宫中的侍从刚刚离开偏殿,没人听见。我赶紧闭嘴,拿着古琴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免得再引得仙子说出什么对我王不敬的话来。
“宣——琴熹觐见!”过了一会儿,听见大殿前的侍从大声的宣召,我赶紧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跟着引路的侍从走向大殿,而叶灵则抱着古琴,装模作样的低头跟在后面。
庄严的皇宫正殿中,正当盛年的我王端坐在高高台之上,这是我第一次得见圣颜,心中激动万分,然而面圣的礼仪绝不敢忘,只偷偷看了一眼,赶紧恭敬的低下头,俯身拜下,说道:“草民琴熹叩见我王。”叶灵也跟在我身后一侧,颇有些笨手笨脚的学着叩拜,不过我隐隐听见她在小声嘀咕:“咦?原来这个时代还不兴说万岁什么的啊……”
我实在十分后悔带叶灵来面圣,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她是神仙,也就当好玩罢了,我王要是怪罪下来,恐怕不仅我要遭殃,整个清心坊恐怕都难免受牵连……一时间,冷汗沿着后背缓缓流下。
“先生乃我国第一琴手,不必多礼,赐坐……”我王和蔼的说道,看来并没有听到叶灵的声音。
殿前赐坐,是何等的恩宠!我激动万分的再拜之后,才站起来,坐到侍从移来的案前,叶灵则抱着琴,站到了我身后。
这时候,我才抬头打量大殿中的情况,只见丞相等高官重臣皆端坐于大殿两侧,而我所踞的桌案距王座最近,另一侧也置有一案,后方坐着一人,尖嘴长脸,颌下许多短短的羽毛,甚为奇怪,从宽大的衣袍中也隐隐可以看到羽毛,想来便是那羽民国的琴道高手司夜了。
我在打量着他,他也正打量我,他见我如此年少,惊讶之余,露出一丝不屑之色。
“司夜先生,你远道而来,欲与我国琴道高手切磋技艺,如今我国第一琴手已至,不知先生有何见教?”我王不愧君子国国君之名,有礼有节,虽然司夜态度傲慢,但言语上丝毫不缺了礼数,让我甚为钦服。
司夜站起身来,向我王拱手道:“陛下,鄙人有一事不解。”
我王道:“但讲无妨。”
司夜看了我一眼,说道:“琴,乃乐之王者。在我国,无论男女老幼,皆以善之为荣,然以琴道之艰深,以寻常而论,三年入门,十年方略有小成,二十年苦练,勉强可称大成,鄙人自五岁学琴,至今四十余载,废寝忘食,日夜苦练,兼得名师指点,足以当得他人百年之功,方得我国第一琴手之名。今观贵国琴熹先生,不出弱冠之年,便已称第一高手,莫非贵国无人?”
司夜此言一出,连一直态度谦和的我王也不禁皱眉,然而就文化方面而言,羽民国一向以乐著称,而我国乃诗书礼乐并举,总的说来,倒真的是羽民国的水平要高一些,虽然司夜态度傲慢,但若我真的不如他,倒也实在无话可说。对此,我王不便反驳,便向我看来。
“启奏陛下,草民对司夜先生的话有不同的看法。”我当然知道这便是我和司夜比斗的开始了,于是站起来,恭敬的向我王行礼道。
“爱卿请讲。”对于我的自信,我王颇为赞赏。
我转身对司夜说道:“司夜先生,听君所言,不知贵国对于琴的境界是否便是以学琴的时间长短来判定?”
司夜略微思索,便点头道:“虽非绝对如此,但大体没错。”
“在我国,琴的境界却并非如此划分。”我侃侃而谈:“在我国琴手中,学琴的境界分为三层,第一层乃是琴技,仅指演奏的方法和技巧;第二层乃是琴艺,可称为艺者,已是技艺娴熟,足以令闻者赞叹不已,赏心悦耳;至于第三层,则是琴道,能够以琴入道者,境界便远远高于技艺之说,顺应天地自然之道,自有通天彻地之能,其究极之处我等凡俗之人以难窥测。”
我话未说完,司夜已经很不礼貌的打断道:“既非凡人所能窥测,凡俗之中又何来琴道之说,岂非妄言?”
我并不介意他打断我的话,只是转身从叶灵手中接过装着天音古琴的锦袋,将古琴取出,随手在“天音”二字上反手抹去,七色光弦缓缓一根根亮起,奇妙的光华瞬时间映得大殿之中如梦如幻。无论我王也好还是各位社稷重臣皆大惊失色,司夜也目瞪口呆,无法再有言语。
“司夜先生,之所以有琴道之说,正是因为鄙人恰是初窥琴道之人。其中机缘巧合,正是由于这并非凡俗之物的天音古琴。”我微笑着看着现在的样子,心里难免有些得意,不过我还有话没说完,能够得窥琴道,跟身后的叶灵可是有着极大的关系。
司夜叹道:“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神物,琴道之说,看来并非虚言,但若说琴熹先生便能得窥其奥,恐怕鄙人还得亲耳听过方能信服。”
我王见了古琴,对我更加有了信心,笑道:“既然先生如此性急,何不与琴熹合奏一曲?孰优孰劣,自见分晓。”
我和司夜同声说道:“遵旨。”
司夜也取出自己的琴,黑黝黝的一把宽大的二十一弦琴,却比寻常的琴更加复杂,品格划分极细,自从跟叶灵学了音阶的知识,我一眼便能看出这把琴几乎能够奏出所有存在的音调,弹奏的技巧也复杂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难怪羽民国人需要如此长的时间来学习琴技。相比之下,天音古琴则简约到了极限。
我们两人都置好琴案,我王命人焚上最好的檀香,便要开始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