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五年(公元前202年)三月初
春天的柔荑刚刚抚过新王朝的都城洛阳,街边的老树也都渐渐抽出了新绿,与尚在襁褓的大汉王朝交相辉映,尽显出一派生机盎然。
而北去千里的乌桓山下,此刻却依旧是冰封千里,白雪飘散。原本赤色的山峰仍被覆盖在无尽的白雪之中,山林和草甸也都被银装素裹,显得分外的平静。只有饶乐水(今西拉木伦河)表面的冰层偶尔碎裂发出的“咯吱”声,预示着春天的脚步正在无可阻挡的接近,而乌桓人各邑落两年一度比武夺帅的日子也随之而来。
自从汉王元年(公元前206年)被匈奴的冒顿单于灭国之后,这些东胡的余族北遁到了这乌桓山下,并和这里原先的东胡族余类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乌桓族,不过原先的传统却是丝毫未变。在这绵亘千里的乌桓山附近,散落着不知多少乌桓帐落,每一落则相当于汉朝的一户,每数百或数千落称为一部,各部下辖有数目不等的邑落,这些邑落通常都是由相近的数十落聚合而成。每部的大人五年一换,大多是由部内的族人在各邑落的小帅中择德勇兼备的推举而来。而邑落小帅的竞争则要激烈许多,每隔两年便要举行一次比武夺帅,稍有不慎,便有失位的可能,所以每到此时,各个邑落的小帅都会习武练马,忙的不亦乐乎,然而流波邑落的小帅桓天却似乎是个例外!
※※※※※※※※※※※※※※※※※※※※※※※※※※※※※※※※※※※※
雁然峰前
山杨树下
一人、一壶、一炉、一案
如云的树冠在风雪中拢出了一块不受袭扰的净地
桓天在树荫的庇护中正悠然自得的品茗,茶是长子桓勇在中原用十张上等狐皮换来的君山银针,未冲泡时,茶叶细长,通体银白,及至滚水一冲,茶色便慢慢转绿,叶片也轻轻舒展开来,仿佛一个优雅的少女正在翩翩起舞。凝视了良久,直到叶片完全展开,桓天才轻轻抿了一口,闭上眼睛,脸上尽是一幅满足的神情。
乌桓的勇士们平日所饮多半不是烧酒,便是羊奶,茶叶在这里本就极其昂贵,能喝的起的已是极少,纵然有几个附庸风雅的贵族,也都是牛嚼牡丹,还不及细细品味,便咕嘟一口连茶叶都灌进肚里,能像桓天这样知道观形品味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一直喝到太阳西沉,茶色也渐渐转淡,桓天才缓缓收拾了一番,施施然站了起来,身形却是出人意料的高大魁伟。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一片金色,这是一张不再年轻,但却充满成熟魅力的脸。尤其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时而如鹰隼般锐利,时而如阳光般温和,让人捉摸不定。
桓天此刻的内心也确实是波澜起伏,自十八岁比武夺得小帅之位以来,一晃已过了十三届二十六年,在这二十六年里,邑落中虽然豪杰辈起,但却无一人是他的对手,尤其是国破家亡,全族北迁之后,这些年连挑战的人都不曾有过,不过这倒也并非族中无可一战之人,实在是因为在与匈奴一战中,他洞察先机,料到东胡必败,所以早早备下退路,所以在这艰难的北迁路上,全族竟无一人伤亡!同时,也是他首先发现了雁然峰前这块水草肥美,物产丰富的宝地,带领族人在此定居,尽享山林渔泽之利,所以若说到声望之尊,在流波邑落中再无第二人可比。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和他争这小帅之位,而这个人又偏偏是他最器重的长子桓勇。对于区区一个小帅之位,桓天倒毫不在意,如果他是那种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的人,那么早在十年前,他就可以成为浩天部的大人了。早已参透世情的他绝非恋栈之人,此刻让他微微有些困扰的不过是明日的比武该如何应付这个爱子罢了!
雪渐渐的停了,饶乐水上冰层碎裂的声音也随着夜幕的降临悄然消歇。桓天依旧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条玉带,脑海尽是夏日里饶乐水的波光流转,正是那幅美不胜收的美景让他将邑落更名为流波邑落,而在那清澈的波光中,依稀闪出的是那时稚气还未脱尽的几个孩子的面容。
良久,桓天才缓缓收回了思绪,独自微笑着喃喃道:“也罢!臭小子,为父明日就全力与你一搏!”
次日清晨,一夜的风雪心有灵犀般的悄然而止,辰时刚过,邑落中的老老少少都已经聚集到桓天的屋前,这里的积雪早已被扫清,地面也用炭灰混合着黑土重新铺整了一遍,夯的极为结实,显然是为即将到来的比武准备的赛场。
“这么些年,这地还是头一次弄的这么平整,难道这次有人要挑战桓帅?”
“不会吧?族内谁能是桓帅的对手?”,看着眼前的情景,几个心思较快的人已开始交换自己的看法。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冷哼道:“谁敢对桓帅不敬,老子第一个敲断他的狗腿!”
桓天听在耳内,心中暗道:“臭小子,无论谁胜谁负,你这日子只怕都要难过了。”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一阵古怪的歌声悠悠传来,似乎用的是中原通话,歌声打断了桓天的思绪。和在场的族人们一样,他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却听出了那种郁志难舒的心绪豪情。
歌声越来越近,桓勇依旧是一袭雪狐皮裘衣,腰间随意的挂着一把骨柄短刀,英俊的面容上不难窥出一丝愁云,他虽走的不紧不慢,但来势却极为迅速,眨眼便到了黑土场地之上。稍稍紧了紧腰带,躬身一礼道:“小帅在上,桓勇依照族规,约战小帅,比武夺帅,请小帅赐招!”
话音甫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愠怒道:“小勇你开什么玩笑?你身为桓帅之子,怎可如此无礼?”
桓勇头也没回,语带笑意问道:“毅伯,咱们乌桓族从来都是比武夺帅,几曾规定儿子不许挑战父亲的?”
那个毅伯的老者被问的一怔,竟不知如何答他。桓天却替他朗声应道:“并无此规,出招吧!胜了我手中刀,你就是我流波邑落的小帅!”,随即仰天豪笑,右手已缓缓伸向背后。
桓勇面上微露喜色,又是躬身一礼,方自懒洋洋的信手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骨柄短刀,刀不过尺余长,握刀在手后,桓天便又懒洋洋的站在那里。而此时,桓天的右手不过刚刚握住刀柄。
“呛”的一声,双刀交击,竟是桓天先攻了一招。他拔刀虽晚,但是抽刀与出招竟一气呵成,长刀约有三尺,周围竟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在这一刹那间拔刀出招的。仿佛这刀一早便在他手中,只等他这疾似闪电的一攻。
而更让人吃惊的是这闪电一刀,竟似早已被桓勇料中,人依旧是懒洋洋的,刀依旧是懒洋洋的,却恰好挡住了桓天的长刀,仿佛从一开始便等在了那里。
在场的族人虽对桓勇挑战桓天的举动颇有微词,然乌桓人最重英雄,此时见他刀法如此精妙,也忍不住采声四起。
桓天却是微微一怔,这个儿子常在外走动,所以实际武功他也不甚了然,此刻见自己七成功力的一刀竟被他信手架住,心中是又惊又喜,草原汉子的好胜心被不由激起,当下仰天笑道:“好小子,再接我一刀!”
随后双手握刀,举过头顶,与上一刀的迅捷无伦不同,这次的刀势却是极缓,旁观之人不明所以,桓勇懒洋洋的站姿却起了一阵微妙的变化,身姿忽然变得宛如雪中劲松一样的挺拔。桓天的刀虽还没落下,但是他已感到了莫大的压力,再也不敢等闲视之,只能全力应战。
双刀再次交击,却无丝毫的响声传出,两人的须发却都被刀风激的竖起,两柄千锤百炼的宝刀锋上也都隐隐出现了一个米粒大的缺口。
桓天心中这时已早已喜不自禁,没有什么比看见儿子成长更让一个父亲欣慰的了!心念一转,淡淡说道:“如果能接下我第三刀,你便是我流波邑落的小帅!”,随后轻轻的说了一句:“若能接下我第三刀,说明你我刀法平分秋色,再战下去,你血气方刚,我则气血已衰,久后必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不比也罢!”,不问可知,这实是说给周围的族人听的。
桓勇轻轻的点了点头,作为桓天的长子,他是深知这最后一刀厉害的。长长的吸了口气,劲松般的身躯竟又慢慢懈怠下来,恢复了先前懒洋洋的样子,不过依稀还是有些令人难以言说的不同。
“呛”“呛”“呛”“呛”“呛”。。。
桓天手中的长刀虽只出了一招,却幻化出千刀刀光,强劲刀风竟在夯实的黑土地带起了道道刀痕,而桓勇手中的短刀却总能妙到毫巅的出现在最适合出现的地方,将这无数刀光围成的光圈击为粉碎!
在场的族人都已不知不觉得退出了丈外,早已忘记了喝彩,一时间只有双刀相击的“呛”“呛”声在天地间回响。
终于,随着一声“噹”的一声,一道寒光冲天而起,又重重的落下,只插入坚实的土地。仔细看去,却是桓天的长刀从刀柄处断开,刀刃脱手飞上半空,又落在了地上。
桓天心中五味杂陈,却是欣喜居多,停了片刻赞道:“好!好!临危不乱,断我宝刀!好儿子!好刀法!”,在场的族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的长刀竟是被桓勇从刀柄处削断,不由暗暗咋舌,乌桓人多爽直好勇,这时心中已是暗暗服了。
随着桓天将腰间的鹰头令牌缓缓系在桓勇的腰间,不经意间,二十六年的辉煌过去也随之尘封,流波邑落的小帅一职便在这短短的瞬间完成了交接的过程。
场外的族人都已躬身行礼,夸赞和祝福声此起彼伏!
桓天紧紧的拥抱着自己的爱子,喜悦和欣赏的眼中隐约有些潮湿。
桓勇也紧紧的搂着自己的父亲,咬了咬嘴唇,终于忍不住低声耳语道:“父亲,您这最后一招分明还应该有三式,为何没有使出来?”
桓天松开手,淡淡一笑,却反问道:“你又是如何想到从刀柄处削断为父宝刀的?”
桓勇这时已明白了父亲的心意,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道:“儿子在中原看了一本叫《庄子》的书,说到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虽是说的驭刀解牛,但儿子想杀人对敌又何尝不可从中借鉴一二?尤其是其中说到的取其中虚“有间”,方能“游刃有余”,实在是刀法的精义。您的刀本非一体铸成,而是以硬木为柄,将刀刃嵌入木柄中,虽然表面上没有空隙,其实还是个极大的弱点。孩儿一试,果然侥幸得手!”
桓天虽对中原文化了解不多,庖丁解牛也是全然不知,但他本是用刀的行家,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九成,这才了解自己的儿子为何那么心慕中原文化!喃喃自语道:“中原,真的是不简单啊!”
桓勇坚定的点了点头,叹道:“如果当年东胡王多看些中原的书,学些治国之道,兵法战策,我们何至于国破家亡?”
桓天欣赏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刚毅的面容,高挺的鼻梁,倔强的神情都昭显着他早已不是那山林间那嗷嗷待哺的雏鸟,而已成了那展翅千里的雄鹰,心中却有心考校道:“你打算如何做好邑落的小帅?”
桓勇不假思索地应道:“爱民而已!”
桓天面露喜色,追问道:“如何爱民?”
桓勇斩钉截铁的答道:“利而勿害,成而勿败,生而勿杀,与而勿夺,乐而勿苦,喜而勿怒!”
这几句话说的颇为明白,桓天听完,心中对爱子的能力再也无丝毫疑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说道:“这又是你从中原学来的吧?你会是比为父更好的小帅!”
桓勇却依旧在回味着《六韬》中的那几句话,思绪不由飘回了那个大雨如注的午后,飘到那座耸立在谷城山腰的小亭,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英风飒飒的蓝衣少年,和那痛饮狂歌空度日的悠闲时光!
※※※※※※※※※※※※※※※※※※※※※※※※※※※※※※※※※※※※
注:非常抱歉,这次停笔时间较长!大伯母在正月初一的凌晨驾鹤西去!家父幼年丧母,全赖大伯母长嫂为母,抚养长大。因此守灵,送葬都一一参加,之后也甚无心情!现在大事已了,恢复正常更新!请大家继续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