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帕恩醒来的时候，维路火球已经西沉了，昏暗让他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自己身处何方。许久之后，他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室内摆设，他就在昨晚与死白脸交谈的房间内，孤独的躺在床上。他向窗户转过脸去，一抹艳红正突破那片五彩斑斓的魔法之光，静悄悄的投射在墙壁上。他想坐起来，但只动了动手臂，便觉得全身刺痛。他不禁皱了皱眉，只能重新躺好，望着彩光发愣。慢慢的，艳红偏移暗淡，魔法之光渐趋辉煌，终于，夜幕降临，只剩下了晃晃悠悠跳动着的梦光幻彩。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帕恩认出，那是死白脸。他连忙闭上眼睛，假装熟睡，却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莫名其妙的忐忑起来。
房门轻轻一响。帕恩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一个黑影正向房内探头。过了一会，黑影缩了回去，房门随之关闭了。
“我醒着，死白脸先生。”帕恩低声说道。这句话一出口，他不再惴惴不安。
房门再次打开，死白脸走了进来。他回身关好门，轻笑着说：“亲爱的帕恩，对于眼尖的人来说，你醒着这是一目了然的事，而我恰好眼尖。”
“对不起……”帕恩迟疑的说，“我不是故意想欺骗您，我忽然觉得很害怕……”
“因为某些改变？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个。”死白脸走到桌旁，打亮永明晶灯，把一张椅子拖到床前，坐下后又道：“很奇怪，帕恩，我是说你很奇怪。或许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感觉怎样？”
帕恩抬起一条胳膊，旋即无力的放下，沮丧的说道：“不算好，全身酸痛，就像挑了十几担水。”
“因为你正在长身体。”死白脸深深的注视着帕恩，因为背对灯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雇佣兵善于观察细节，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大体知晓了你的身高和体重。但是，今天下午我再次见到你时，一切都改变了。原先你比我矮一头，现在只矮了半头，也就是说，在短短半天时间内，你猛地长高了一虎口。亲爱的帕恩，愿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很愿意，但是……”帕恩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这件事，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知道自己会长高，但到底为什么，我实在搞不明白……”
“你知道自己会长高？”
帕恩把脸扭向床里，低沉的说道：“死白脸先生，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却又不像梦，很真实，至少在我做梦的时候，我认为它是真实的。或许这只是件小事，您想听听吗？”
“我听着，亲爱的帕恩，全都告诉我。”
帕恩吸了口气，说：“在森林中，我忽然昏了过去，然后，我就开始做梦……一开始，我好像回到了新月镇，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那时我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我喜欢它，所以没有干扰它的发展。但后来，我就离开了新月镇，一直向北，穿过灵音大裂谷，忏悔草原，再向北，那儿我就不认识了，一片冰天雪地……”
“羽鳞冰原，冰晶巨龙的故乡。”
“羽鳞冰原，是的，到处都是冰山……”帕恩叹了口气，“再后来，我就到了海边，悲伤之海，我想那里应该是魔牙海岸……”
“不，羽鳞冰原往北是龙爪海岸，东北方才是魔牙海岸。接着说，你出海了吗？”
“没有，我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潜入海中，进入一个巨大的洞穴，那里面……”
“有多大？我是说洞穴。”
“这个……恐怕很难计算。我刚下海就看到了洞穴的上沿，下潜很长时间还没看到下沿，我大概在洞穴中央进去了。”
“哦，这可比龙穴大多了。”死白脸惊奇的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龙爪海岸存在着这样庞大的洞穴。进去之后呢？”
“那里面黑得很，伸手不见五指，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听到有人说话，是种很奇怪的语言，我听不懂。后来，”帕恩转过脸，望着死白脸，“下面的事情是最奇怪的，死白脸先生。我听不懂，但脑子里却产生了某种类似于……我说不好，或许是意识，或许只是幻想，总而言之，我又能理解那些语言。”
“哦？”死白脸坐直身子，肃然道，“帕恩，务必说清楚每个细节，我认为这极其重要。”
帕恩点点头，说道：“应该是三个人在说话，轮流着说，两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婆，我的意思是，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很苍老。”说到这里，帕恩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我很难重复那些话，根本说不清楚，那就像某些祈祷词，冗长而神秘，我只能说个大概的意思。大概意思是说，人类目无远见，格洛利尔斯即将彻底沦亡，必须寻找到……”
“请稍等，帕恩。格洛利尔斯，这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帕恩摇摇头，“一个词，我无法理解。”
“格洛利尔斯……”死白脸皱着眉说，“帕恩，或许我们该去趟双月城，我认识那儿的一个智者。嗯，当然，是以后。请继续说吧。”
“他们说，必须寻找到艾瑞德瑟斯天堂之剑，才能……”
死白脸猛然抬头，大惊失色的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他们说，必须寻找到艾瑞德瑟斯天堂之剑……”
“我的天！”死白脸抬起双手，用力揉搓脸颊，“天堂之剑！天哪！你没听错吧？不可能，你不会听错的！艾瑞德瑟斯！老天保佑！”
死白脸的可怕语气吓坏了帕恩，他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呆望着死白脸说不出话。
“不！不！这只是一个传说！”死白脸喘着气说，“一个梦，只是一个梦！唉，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个梦！然而……”
“您怎么了？”帕恩惊惧的问道。
“帕恩·卡诺夫，你最好还是忘了它吧……太重大了！即将彻底沦亡，格洛利尔斯……我想，这肯定关系到全人类！全人类的命运！如果真跟天堂之剑有关的话，如果天堂之剑真的存在的话……不，我不相信……”死白脸有些语无伦次。许久之后，他才逐渐冷静下来，连接深呼吸了好几次。他说道：“帕恩·卡诺夫，注意听，艾瑞德瑟斯天堂之剑是一件神器，传说中的神器，即使它真的存在，也早已失落了。”
“神器？”帕恩不明所以。
“天哪！你根本不知道神器的……威力！价值！你真是孤陋寡闻！我跟你实在谈不下去！”死白脸非常气恼，而后一字一顿的说道，“帕恩，你或许知道灵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
“圣巴德拉光辉至权法杖。”帕恩忍不住插了一句。
“没错，光辉至权法杖就是一件灵器，它能很轻易的将老黑子打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容，没人会拿法杖去敲石头。事实上，迄今为止，除了神衍法师巴利梅斯通·索恩以外，也无人能真正掌握光辉至权法杖。但神衍法师早已仙逝了，所以，按照你能理解的方式说，光辉至权法杖其实就是件辉煌的摆设，或者装饰品。至于神器，唉，无法想象。亲爱的帕恩，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有人能够掌握天堂之剑，那么轻轻一剑劈下，就能将整个丽境大陆一分为二。”
帕恩终于领悟到了神器的可怕，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死白脸咳嗽几声，喘了口气道：“其实不能这么形容，灵器尚且具有灵性，也可叫意识，神器肯定更有灵性了。如果仅仅将神器当作武器，那么就是我所说的那样，将丽境大陆一分为二。但神器的力量远非如此。真的，帕恩，无法形容。由此可以推导，格洛利尔斯即将彻底沦亡，格洛利尔斯绝对不会是一个地名这么简单。或许它代表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我说不准。唉，帕恩，我想这只是一个梦。再想下去，你我都会吃不消的……”死白脸难看的笑了笑：“吃不了兜着走。”
“但它太真实了……”帕恩喃喃道。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了，也许我该请求你这么做。”死白脸苦笑着说，“也别跟其他人提起这个梦，流传出去，只怕会天下大乱。当然，应该没人会相信你，连我都半信半疑。好吧，绕过这个洞穴，咱们继续下面的话题。出了洞穴，你又遇见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醒了，就这样。”
“就这样？”死白脸怀疑的说道，“你说你知道自己会长高，这是怎么回事？”
帕恩低声道：“在整个梦中，我一直在长大，童年，少年，青年……我感到全身骨头在不断拉长，眼睛凸了出来，额头发痛。同时，有个……”
死白脸盯着帕恩说：“没有凸出来，你的眼睛还是那样。嗯，亲爱的帕恩，现在我才发觉，你的眼睛真是非常漂亮。”
“谢谢……”帕恩羞怯的垂下脑袋。
“那感觉非常真实，所以让你认为，你真的在梦中成长？”
“有个虚幻的声音告诉我：‘你正在长大，你的力量在复苏。’我以为这是真的，所以没有觉得惊讶……啊！”帕恩忽然轻呼一声，急促的说道，“但我真的长高了！死白脸先生，这意味着什么？”
“你开始惊讶了。”死白脸淡然一笑，“帕恩，这意味着你的梦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提起它。”
帕恩沉思片刻，说道：“是的，死白脸先生，我就当只是昏迷了一场。”
“嗯，只是昏迷了。不过昏迷之前，你非常英勇，力大无穷。”死白脸笑了起来，“我回来的时候，塔里曼老兄已经睡着了。中午的时候他醒来吃了点饭，却没吃安稳，一直没口子的夸奖你，说你是勇士，无敌的勇士。这可真叫难得，他这旅店老板喜欢走南闯北，向来没个安份，若要遇见他，只能在遛马旅店之外。所以他交游甚广，见识过许多奇人异事，要蒙他夸奖，实在太艰难了。我也觉得很惊讶，你知道，从来没人能用石头击穿蝙蝠人的翅膀。塔里曼跟我说了之后，我赶去现场看了看，真的太厉害了。亲爱的帕恩，勇士这个称号，你当之无愧。”
“请不要这么说……”帕恩觉得浑身燥热，“我就只有这么一点儿蛮力……”
“嗯，我想，”死白脸若有所思，“我知道你该做什么了，你该跟着狗熊多学学，做个斗士。待会儿等你感觉好点，下楼去试试狗熊的大板斧，看能不能耍两下。”
帕恩试着动了动手脚，忽然惊奇的叫道：“死白脸先生，您肯定不会相信的！就这么会儿工夫，我已经完全好了！哪儿都不疼，一点儿都不疼！怪事！”
“或许是因为你太兴奋了。”死白脸哈哈大笑，“有些时候，精神的力量能够超越肉体的力量。说到斗士，你精神大振，没准就让身体恢复了。”
帕恩跳下床，来回走了几步，笑道：“真是这样！我的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身轻如燕，几乎要飞起来了！”
“那么，下楼吃晚饭吧。他们都在等你……嗯，对了。”死白脸的脸突然阴沉下去，“帕恩，菲伊丝那女人也来了。所以，我想先……”
帕恩立即想到了林格纳圣医，一下刹住脚，一颗心飘飘荡荡，不着实地。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圣医大人，有没有消息？”
死白脸缓缓点头，叹息道：“我们在森林里搜寻了一整天，发现了许多白色的碎布片。好消息是，这些布片上没有血迹；坏消息是，布片似乎指明了一条道路，指向冰莹山脉。我们认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绑架事件。但因为我们深入森林太远，只能回头了，没法继续调查下去。我们打算绕道漫风谷去往冰莹山脉，明天一早就走。不过，这可能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也许布片指点的道路最终并非抵达冰莹山脉，只能试试再说了。”
“白色布片……”帕恩记起来，只有艾莉娜穿着白衣服，他的眼睛迅速的失去了光彩。
“是的，白色布片。”死白脸问道，“还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圣医大人的孙女，就穿着白衣白裙……”
“哦，我想……”死白脸忍不住一阵长吁短叹，最后说道，“真是个勇敢聪明的女孩子，临危不惧的留下了路标。帕恩，你该向她学习。”他忽然一拳敲在椅子扶手上，沉声道：“一定得把他们救出来！”他随即站了起来，深吸口气道：“走吧，帕恩，还有些事情让菲伊丝告诉你。另外提醒你一句，她只是个低级剑士，但她父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乌普鲁德男爵，掌管银月城财政，有权有势，所以这个女人非常高傲，说出些话总能让你感到非常难受。我的意思是，别计较这些小节，你得表现得不卑不亢，多想想圣医大人的孙女，想想她的果敢，我想你也能办到。”
帕恩沉静着。接着，死白脸惊讶的目睹了他从目光闪缩迅速转化为气势凛然的全过程，他逐渐挺起了胸膛，双眼灿灿有如破晓之初的启明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眼睛深处恍惚金光一闪，但当死白脸眨眨眼睛再次仔细打量时，那眼睛依然故我。死白脸心想，或许是个错觉吧，每个人在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总会给人许多错觉。
“不卑不亢，应该不是那么困难。”帕恩淡淡的说道。死白脸忽然觉得他的声音变得很陌生。帕恩继续说道：“死白脸先生，我听塔里曼先生提到过菲伊丝小姐，所以，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她这个人。”
“我也不喜欢。”
“面对我讨厌的人，我从不留情。”帕恩坚决的说。
死白脸走上前，亲昵的搂住帕恩的肩膀，有些感慨的说道：“迷惘森林一战之后，你更像个闯世界的有志青年了。我希望你将来有更大的进步，当然，加入我们最好。我们即将出发去救援圣医大人，或许这就是你的一次机会。你不想跟着我们历练一番吗？”
帕恩沉默不语，却面带微笑。
“你有了决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死白脸微笑着说。
帕恩轻声说道：“事实上，在我做梦的时候，嗯，昏迷的时候，我就不断的反省自我。在新月镇，我是唯一一个在七岁之前去过灵音大裂谷的人，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去的，急坏了许多人。后来我饥肠辘辘的回到家，挨了顿狠揍，却不思悔改，仍喜欢偷偷溜出去东游西荡。又过了几年，我的养父母去世，我像疯了一般跑进幽暗山脉，在里面藏了半个多月，差点饿死。不过在我内心深处，那种探险的感觉真如您所说，是一杯美酒。那半个月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却又非常兴奋，幻想着突然踩到一大堆金币……”
听到这里，死白脸畅快的大笑起来：“一大堆金币！哈！小时候我也常常这么幻想！不过，我想到的是一座金山！你会看到的，当你进入一个龙穴的时候。将来，我带你去融雪之地，那儿有无数深山，深山中有无数龙穴。你会被铺天盖地的金银财宝吓个半死！”
“那么，死白脸先生，”帕恩喜气洋洋的说，“我可以说出这个决定了。帮我起个名字吧，雇佣兵的名字。”
“啊哈！妙极了！”死白脸开心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终于听到了有史以来最动听最美妙的话！我想叫你‘金币’，怎么样？”
帕恩苦着脸说：“我想您开了个玩笑。”
“别用尊称，亲爱的金币！叫我‘死白脸’，还有‘你’！”
“当然，如果您能帮我起个恰当的名字。”
死白脸想了想，认真的说道：“我的最后一个建议，金山。”
“您还是在开玩笑。”
“不，我绝不是开玩笑。”死白脸强调说，“我的第一个假名，就叫金山。这代表了一个梦想，或者说理想。虽然这个理想显得有些……怎么说？庸俗？就叫庸俗吧。但每一个雇佣兵，最早都怀有这个理想，坐拥金山，卧拥美人。直到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之后，我们才会向新的目标奋进，立拥世界。”
“我明白你的意思，凡事应由小处做起。”帕恩点着头说。
“你！你叫我‘你’了！”
“是的，我接受这个名字，死白脸。从现在开始，我就叫金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