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就是这样,五月台风天,看来又有一场骤雨。
苏竟进门的时候,看见曹珞阳端坐在餐桌旁,面前有一碟煎蛋,一碟吐司还有两杯牛奶,正默默无言的看着他。他转身进了卫生间,煅练了一早上,全身是汗先冲个澡。等他出来,曹珞阳还是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只有目光始终追随他。
他不假思索坐到她对面,冒出一句:“你在等我啊?”说完端起杯牛奶。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曹珞阳双眼微眯了下,尔后笑得异常甜美可亲:“吃之前呢,话要先说清楚,牛奶两块钱,煎蛋两块钱,吐司算便宜点壹块,收你五块好了,早餐你是包月呢还是按天计?”
大约愣了三秒钟,苏竟仰头把牛奶喝完,把杯子放稳才慢悠悠开口:“包月吧,不过你既然算得这么清楚,我也提一点要求,就是一个月每天的餐单明细要列出来,你没有问题吧?”曹珞阳咬着牙笑:“很公平,我没有问题!”
午餐过后,珞阳去前台看了下晚上的订桌情况,心里不禁哀怨,如果有什么是比侍候难缠的二世祖或者一位挑剔的财神爷更恐怖的话,那就是这两人一起来。
根据所有酒店员工的以往的经验来看,今晚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财神爷来得挺早,一来就开了桌打牌。珞阳跟他热情的打了个招呼:“张总好,又来照顾我们生意啊!”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看得出心情颇好。牌局中,珞阳进去续茶,发现财神爷脸色灰败,面前的票子都到了其他人跟前,估计是手气不大好。
二世祖快七点半了才来。这位听说是个富二代,家里有钱有势,人长得高大帅气,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点小小的毛病,珞阳暗自庆幸,苏竞那小子运气好,大堂周安排他去别厅帮忙。二世祖一到,牌桌上的人立马笑着迎起来,连声喊上菜。珞阳心里暗暗叫苦,这些人都喜欢讲排场,每次三五个人,还非要订她们这最豪的包房,五个人坐二十八人的大桌,收拾起来又够呛,没办法,这些都是大爷嘛。
因为今天厅里人少,苏竞去别厅帮忙,到这会子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支援,珞阳堵在门口:“不用了,就五个人而已,才点了七八个菜,一下子就上完了,你哪儿来回哪儿去。“他站在偏厅门口看了桌上一眼,没说话但也没走,好半天才开口:”那边忙完了,我回这里歇。“
菜来得很快,二世祖黎公子拿筷子敲着桌上的菜盘,慢条斯理:”你们这些人啊,到底是俗,每次就是这些鱼翅海参,真是叫人一点胃口都没有,怪不得都不愿意跟你们出来吃饭!“财神爷脸上堆着笑:”是,是,要不黎少指点我们一二?“珞阳连忙笑着走过来,黎公子看了她一眼,对财神轻笑道:”你请教一下服务员,现在这季节,是不是多吃点时令蔬菜好?“珞阳一个头两个大,只能笑着点头。
财神爷立马受教:”你们现在都有些什么时令菜?“
珞阳绞尽脑汁笑着说:”空心菜,玉米,冬瓜,黄瓜,豆角,茄子,青椒,西红柿都是夏季时令菜.“黎公子点点头:“嗯,玉米,黄瓜,青椒。”珞阳连忙拿出纸写,黎公子话锋一转:“这些全都不要,就来个清炒苋菜,腊肉野荠菜吧!”
欲哭无泪,珞阳赔着笑脸:“这些菜目前我们酒店厨房没有,现在去采买的话要费不少时间,您看……”
黎公子还在沉吟,财神爷脸色已速变,忙接过话头:“这么大酒店连个小菜都没有,你跟黎公子赔个罪吧!”说完他倒了杯白酒。他的脸上有两种神情,一种是经年的卑微伏小,另一种则是惯于对社会底层人物的宣泄。网上不是有个段子说了吗,看一个男人的品质,就看他对待餐厅服务员的态度,那也就是他婚后对待老婆的态度。珞阳当然早就知道财神爷这个人不怎么样,但没想到他居然这样。
不知怎么的,珞阳一瞬间抬头看到了苏竞。他就站在偏厅门口酒柜边,面无表情,头顶耀眼的射灯垂直打在他脸上,五官像是被精心雕琢的玉器,眉宇间隐隐有一股戾气。珞阳以前当他是个大男孩,没想他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心惊了一下,立马示意他不要冲动。
她站在原地,忍着心头火气笑着说:“张总,我真不会喝酒,你看我一杯倒了,谁来给你们服务啊?”
黎公子不愠不火不吭声,财神爷不依不饶:“这一小杯必须要的,表示诚意啊!”
诚意你妹,曹珞阳心里问候了他家十八代祖宗,自己打牌输了钱,找别人的晦气,不是人!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再推辞下去就不好看了。她也不是不能喝,慢慢走了过去正要接过,财神爷的手腕已被苏竞抓住,一字一顿:“这杯酒,她不会喝的。”
财神爷脸色微变,珞阳一急,挡在苏竞前面:“张总,您别生气,他一新来的不懂事儿。”她回头推了他一把,低声道:“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帮忙。”只可惜,他看着白净秀气,她居然推都推不动。财神爷也没生气,笑起来:“这么说,你是要替她喝?”珞阳心中忐忑,猜不透他打算怎样替她出头。苏竞看着她冷笑了两声,才对财神爷道:“张总,服务员没有陪您喝酒的义务,这杯酒她当然可以喝,但是下班途中若发生任何意外,您是不是可以负全责呢?”他的神情不卑不吭,声音不高不低,眼神冷得像冰,又像有火,珞阳有些怔住了。
财神爷面子顿时挂不住了,声音已拔尖:“你这什么服务态度?就不怕丢了这份工作,毁了前途,啊?”
珞阳这时反倒已平静,状况已是最坏的了,黎公子支起下巴,饶有兴趣的盯着苏竞。
这位苏先生不慌不忙,说出口的话足以气死人:“张总您觉得,作为一个企业,只注重自己的利益,员工最基本的权益和尊严都得不到保障,这份工作有什么前途可言呢?每天服务像您这样的客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胆子大,珞阳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言词这么犀利,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气氛降至冰点,其他客人一脸尴尬。
也许是碍于黎公子在场,财神爷赤红了脸却不好发作,也许是苏竞那一刻气场太过强大,将他震慑住了。
黎公子率先笑出声,他捏着个茶杯盖很是开怀:“有点意思,一般人在这种场合,要么惊慌失措,去请上面的人来处理突发事件,要么就忍气吞声,要么呢,火气一上来,管你天王老子。像你这般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倒是少见。要是再过五年你有这样的表现,我也不奇怪,但看你……你打哪儿来的?”珞阳心里大叫不好,正想使个什么法子把他支出去,大堂周一头闯进来了。
众人神色都有些诡异,珞阳连连给大堂周使眼色,所幸她八面玲珑,这样的场面见过不少,很快意会:“黎公子几天不见越发帅气逼人了,张总最近又发财了吧,你们来得巧,今天有空运过来的进口车厘子和大台芒,送你们尝尝,小苏,跟我去拿。”
一场危机才化解。
身心俱疲。珞阳毫无形象的瘫在椅子上用无尘布擦高脚杯,苏竞坐她对面,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跟他倒声谢,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竞先打破沉默:“为什么不换份工作?”
“这份工作见得人多,煅练自已应付人。”珞阳声音平平,有些敷衍。
“你指得是让自己变得缩头缩尾,卑躬屈膝吗?”她听得出里面的讥诮。
珞阳一下子不知道哪来的火气,猛得站了起来,她自认修为已强过绝大部分人,却总是被他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她尽量压制自己的怒气:“我不知道你哪来的优越感,可以随意瞧不起别人,但是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态度,这个城市有成百上千的人做着我这样的工作,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就算有麻烦,也没有人请你帮忙。”他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如冰刀:“你真觉得我是在替你解危吗?”
经此一役,两人矛盾升级。
连郝甜都看出来了,忍不住为苏竞出头:“你怎么回事,天天指使人干这干那,还不给人好脸色!”珞阳没好气:“你只看到他手勤,没见到他嘴利,我们俩不说话比较能和平共处。”别人看苏竞云淡风清的样子,再瞧瞧珞阳一不小心就拉长拉黑的脸,谁是谁非心里先有了谱。
开完晨会下来,洛阳整理着笔记重点,大厨房有三份冷冻排骨不太新鲜要急推,不能炖或清蒸,只能红烧或糖醋,还有二份牛肉做铁板,近期小桂鱼市价太高,利润空间小,改推多宝鱼,另外青莱很多份急推。她整理好一抬头,苏竞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珞阳打定主意这次绝不先开口,不然她这个师傅的威仪荡然无存了,这小毛孩满嘴空话,不知人间疾苦、世间险恶。
苏竞:“那天我说的话……”
珞阳放下笔记本,脸色缓和:“你是向我道歉。“
“不是。”他很快又道:“我是觉得我那天没说清楚。”
珞阳耸耸肩:“你说,我听着呢!”
“我觉得,这份工作似乎并没有带给你满足感和成就感,从你的状态中我只看到了隐忍、无奈。”
珞阳不得不承认他看得透彻,“生活并不总是美好,它也会给我们一些坏的、丑陋的东西。”她笑了笑:“以前,我是缺乏耐心十分毛躁的人,但这些坏的东西、麻烦的人,却能令我变得比以前更好,你明白吗?”
他听了没言语,珞阳猜,他应该是听懂了,却不知为何眼中有一种怜悯的神色。
珞阳等着冲凉,拿了个梨坐沙发上啃,偶尔不经意瞟一眼卫生间。
苏竞今天特别磨叽,就两件衣服足足洗了有半个钟,不夸张。
现在看他掂着衣架呆立了五分钟,曹珞阳实在被好奇心打败了,迅速窜到门口,顿时乐了。白T恤上几块黄黄红红的,明显是工作服褪色染上去的,看样子是洗不掉了,某人立马学郝甜大惊小怪的样子:“哎呀不会吧,你有没有点常识啊,工作服这么鲜艳的颜色,肯定会褪色的,你居然放一块洗!”末了,毫不掩饰一脸的鄙夷。
有人修养好,不动气,不耻下问:“那现在怎么办?”
珞阳强忍着笑,脸上一本正经:“我想想。”深吸了口气:“只有这个办法了。”
难得苏竞满脸期盼看着她,珞阳心里娃哈哈,眨巴眼:“丢垃圾桶,再买件新的。”
下一秒,男孩子眼神空无,好看的唇抿成一条线。惹得曹珞阳笑得在沙发上直打滚,更加的肆无忌惮。
拿着计算机敲了半天,再算也不会多算出十块来,看看手上的二百三十元,怎样两个人也撑不到月底。苏竞从外面回来,珞阳一骨碌坐起来,有气无力道:“我今天要去外面打零工,午餐自己负责。”苏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用了,我也要出去兼职。”两人一起出门,很有默契的互相不道别,一人向左,一人向右。
星期天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珞阳刚买了两杯饮料,郝甜就来了。
郝甜人如其名,长得很甜美,珞阳知道她是S城本地人,家境富有,却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酒店这份工作。
至于发传单,一是陪她二是好玩。三两口喝完水,珞阳转身从手袋里拿出两大叠广告,一叠是某私立幼儿园招生的,还有一叠是自助餐假日促销的,两单加起来每人挣大约八十块钱,如果招揽到客户消费,提成另外算。
七月的太阳够火辣,看看时间十点二十了,一定要在十一点前发完。
郝甜好玩的那股劲已过,这会儿越来越无聊加不耐烦:“我说你,成天见了钱,就像那苍蝇见了有缝的蛋,每个月省省省,钱都花哪去了?”这个比喻虽然不好听,但是恰如其分,珞阳气怔之下倒笑了。
她越不说,郝甜心里越像猫爪子在挠:“你看看自己,明明是花季少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平时省吃俭用的,一副家庭妇女为生活劳苦奔波的样子。我知道你大学没毕业,没那张纸找工作难……”
她靠过来,一脸恍然大悟:“该不会……你家欠了一屁股赌债,或者有一个正瘫痪在床的老爹?”说完,还自我肯定的点点头笃定的样子。
珞阳直接拿传单拍她头:“行了,你以为演电视剧呢,现在的编剧长水平了,没这么烂的剧情。”
“我喜欢钱,就像苍蝇喜欢蛋一样,明白了吧!”这实在不是个高明的比喻,珞阳心想,不过很贴切。
“财迷,守财奴,见钱眼开……”
拖着两条无力的腿,珞阳回到出租屋。
只是没想到苏竞先回来了,苏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比平时多二秒,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外加疲惫不堪,不过她在他心里内在美早就没有了,这外在美也就懒得维护。
桌角放着一叠红色钞票,目测有七八张,珞阳迟疑着坐下来用手拨了拨票子:“这是你今天挣的?”
说完后,觉得不仅是身体疲软,连心里也开始不舒服。苏竞嗯了一声,走到阳台上擦头发,珞阳双手按着沙发缓缓躺下去,加大嗓门狐疑道:“你打什么工挣这么多?你告诉我我也去。”
那家伙头也没回一口否决了:“你做不了!”珞阳心中不服气,打量他的背影,他一回来就冲凉洗头肯定是因为流了不少汗,又拿不出学历和身份证,估计找不到什么正当职业,依他的性格呢,又伺候不了有钱人。他的胳膊不壮实却也并不显文弱,难道他----做苦力?
这个她确实做不了!话说这年头靠手吃饭果然比用嘴吃饭的挣得多。
晚上九点多,郝甜打来电话,电话中语气掩饰不住的兴奋,不知道喝酒喝高了,还是吃了什么东西。那头估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使得她说话像在骂街。
珞阳有些没好气,又有些不放心,她知道那种地方放任郝甜一个人有多不安全。
那是个高档会所,珞阳踏进第一步已经开始想打道回府,大厅舞池里打扮妖娆的女子在尽情摇摆,前方舞台上有穿着暴露的美女跳钢管舞,放眼一看,那些人放浪形骇,不夸张正是做什么的都有。音响震耳,灯光昏暗,舞台灯闪烁让人的面孔忽隐忽现。酒味汗味臭烟味混杂,她一头冲进206包间。
里面也没好多少,有一对男女在唱情歌,她突兀的闯进去,别人也并没有侧目。她快速的扫视了一圈,五个人,郝甜捞着块西瓜在啃,有两个人在划拳喝酒正兴浓,她仔细一看,其中一个竟然是二世祖黎公子。
黎公子看了她一眼也没在意,搞不好根本没认出她,她连忙挤到郝甜旁边坐下,郝甜还认得出她只点了头,边吃西瓜边傻笑,她双眼里极度的虚空,珞阳看着心里异常烦闷,霍得站起来拉起她。她的劲使猛了,西瓜飞上天,郝甜呆呆得任她架了出去。
人缺乏意识的时候身体特别软,郝甜本身比她高,珞阳觉得十分吃力,她心里想骂人,却又实在没有力气骂,最后只好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负重太过两眼昏花。
快到门口处,一个人从她们对面掠过,她本是低着头余光扫到那人的脸,也许是幻觉,她竟然觉得是苏竟的脸,心中万分想不通,就算是幻觉也不该是那家伙的脸啊,还是说他长了张大众脸,随便一个人也像他。
她架着郝甜走了几步,艰难的回过头,身后长长的走廊根本没人。
两人坐在门口台阶上,郝甜耸拉着脑袋靠在她背上,珞阳翻看郝甜的手机,这个状态把她送回家,逃不了一顿骂。没办法,她总不能带她回租屋,不是她不仗义,谁叫她目前有个异性同居室友。想了想,拔通了郝爸爸的手机。五分钟,挂了电话,将手机从耳边拿远,她有些失神,第一次知道,郝甜家居然有个专职司机,住在贵得令人啧舌的香江水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