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和陌生笼罩过来,惊惧的气息充盈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也不知道即将遭遇什么,她害怕吗?后悔吗?如果明知这一切会发生,时光倒流,再给她一次选择,她究竟会怎么做?
如同平常的每一个工作日,曹珞阳正挤在公交车上。
S城触目可及的摩天大厦,路上车水马龙,众人皆叹寸土寸金之时,也只有那些没有学历没有能力,连做苦力都要先去人才市场交介绍费的人,才能体会这个沿海城市的无奈和心酸。
她也曾经企图通过换份工作改变人生,在经过无数血与泪的惨痛教训后,得出结论:跳槽是件既伤身又伤心的事,比离婚的后遗症好不了多少。
她现在任职于一家大型酒店。
当然,在世俗眼里,酒店行业从来都不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不在于这个酒店装修多豪华开在什么地段,而是大家习惯了往深处思考问题。
公交上显示时间八点十七分,距离上班还有二十三分钟,距离正常到站时间二十分钟左右。今天是星期一,又有例行大会,酒店对员工的仪容仪表要求十分严格,形象气质要端庄大方俏丽明艳,妆容方面要看得出来是精心化了妆但又不能太明显,浓妆的一律扣分。站厅的时候要静如处子,上菜的时候要动如脱免。每次客人看着她们踩着高跟鞋,左手托盘四支高脚红酒杯,四平八稳的一溜小跑,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她们一帮小姐妹心里美翻了:让你们看不起服务行业,你们做得到么?
手指如梳,将头发盘了个一丝不乱,弓着腰从包里摸出眉笔,将背抵在旁边的沙发背椅上,多亏这两年的非人折磨,她的化妆技巧和速度直线提升,以后靠这个吃饭也未尝不可?
别说在公交车上,就是闭着眼她也能搞定妆容。旁边的男男女女已经有些侧目,这实在怪她太招眼,左臂弯挂着工作服,左手持着小镜子,右手中指勾着早餐袋,拇指和食指捏着眉笔,估计周围人在想:这姑娘是无论艰难险阻死都要美的节奏啊!
毫无预兆的,前方一个人站了起来下一站要下车,空调冷气也压不住五月天这个热带城市的汗臭味,车箱顿时汹涌暗流,多少双眼睛或直接或间接窥视那个位置。曹珞阳相对是比较近水楼台的,无奈她身上负担太多,身法不够灵巧,只看见眼前白光一闪,有些头晕。等她站稳,那个座位上已经很不凑巧的被人占了。
看不到正面,从她俯视的角度,只看到白得眩目的T恤衫和一颗板栗色的头颅,只看背影感觉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她对他倒没有任何道德谴责,公交车上不讲这一套女士优先的法则,只是好奇他的速度,她算是快得了,从前抢座位她从没有落人下风,可这一次,还没看清楚,已经不明不白的输了。
怀着一颗好奇心,她往前挤了挤。
不知是否她的目光太过热烈,被盯的那颗头颅毫无预兆的偏过头,四十五度仰头,目光相对。
曹珞阳自认算是见过世面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还有她们西餐厅那些仪态姿容良好的的侍应生们。
男孩子的眼晴停顿在她脸上大约五秒钟,又转过头。
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大堂,总算赶上点名。
大堂周经理惯性投以警告的一眼,有人在背后窃笑,她则扯出招牌笑容,同事们已经习惯了,她是掐点专业户嘛,来早了对不起这个闪亮的称号。
今天有点小忙,一场婚宴百来桌,舞台灯光和音响有酒店礼仪部门的人负责,她们不用操心。酒店五星级,装修称得上金碧辉煌,特别是举办这种大型婚宴时,排场不可谓不大。姑娘们端茶倒水之际,也会聚一起讨论男方的财势,女方的美貌,以及给来宾的整体素质打分。
曹珞阳负责的包间是餐包里最大那个,里面的摆设相当的奢侈,单就那个古铮六万多。等庆典仪式结束之后,新郎新娘及近亲会在这里用餐。
她照例进去巡视一圈,给客人们续茶水,里面很闹,电视声音开得吵,有人打牌,一群人围着沙发吃干果,还有小孩在哭闹。靠门边的沙发上新娘似乎在闹脾气,新郎做低伏小在赔小心,珞阳也是瞠目,这今天都要结婚了,怎么还在使小性子?
“哐当”一声,曹珞阳回头一看,水晶杯被人摔了,遇上这种事,其实很简单,去收银台登记一下,结账时算进去就好了,主人自己打破的,比起客人打破了省了解释的口舌。
没想到新郎看她回了头,没好气道:“看什么,还不快来清理了。”
曹珞阳笑应:“马上处理。”新娘转身,脸上怒气未消,其实长得还挺漂亮,无奈怒气太盛,看起来有几分扭曲。新郎似乎好脾气耗尽了,站直了立在一旁沉默不语。门被推开,伴娘笑意盈盈闯进来,曹珞阳只看一眼心里叫声不好,倒不是这伴娘有多美,而是这伴娘打扮与新娘十分相似,除了头纱与捧花没有,脸上的妆容更精致,看得出来用了心来抢镜,那一脸挑衅的神情,也不知道是哪种风流豪门闺蜜劈腿之类的,反正八点档狗血剧情在现实上演。
做她们这一行,别的见识没有,低中高档的人倒是见多了。
伴娘走过来,居高临下站在新娘面前,压低声音,用只有当事者三人能听清地音量,也不知说了句什么,珞阳的角度只看到她神情愉悦,一脸的挑衅。新娘怒目而视,新郎满脸无辜,三人周边气流顿时收缩,其他人兀自浑然不觉。
胜利者得意而去,新娘已然乱了阵脚。
说实话,像这种情况她没少见,情商高的,前一秒新人还在后台撕逼大战,下一秒两人在庆典上你侬我侬。可是今天这个新娘很明显城府不深,不冷静,不沉着,不理性,分分钟情绪爆发的可能。轻微一点,男方或者女方闹点事,免不了要工作人员上前安抚,延迟下班时间罗。后果严重一点,婚礼上各种难堪,万一双方亲友团一言不合动起手,有人出点小意外,现在媒体这么发达,随手上传个精彩视频,对她们酒店的声誉当然有影响。曹珞阳想了想,决定去一趟礼仪部,专业的东西交给她们做成功率更高,只需要让她们知道这个隐患。
果然,庆典中又别同心裁的安排了一些桥段,像两人互诉衷肠又甜蜜拥吻,而那位别有用心的伴娘全程没有被邀请出现在舞台上,整个过程有惊无险。后来听说,女方家有权势,男方家是财团,这个年代大家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能隐忍。
下午还没上班,大堂周带过来一男孩儿,说是新来的服务员,以后跟着她看厅。因为厅房很暗逆着光,珞阳没看清楚,随便冲他点了个头算招呼了。吃饭的时候,发现对面端端正正坐一男孩,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安安静静的低头吃饭,她还打趣:“哟,这谁家的新人?”大家好笑的看着她,异口同声:“你家的!”她眨巴眼,仔细看他,可是吓得不轻,居然是早上跟她抢座的公交男孩儿。
男孩子倒像是没认出她,好半天冲她点点头:“我叫苏竞”。站起来洗碗去了。这些九零后的孩子真有个性,曹珞阳心里不免嘀咕。
等他一走,这边反响热烈,郝甜三八兮兮:“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果然什么好事都归你,咱们酒店可是头一次男女服务员搭配站厅!”李静婷也来插一脚:“而且他又是你徒弟,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推给他,不像我和刘玉,两人天天一处站厅,倒像仇人似的。”
曹珞阳听了,会心一笑,她当然清楚,若两个人不能自律自觉,工作强度分工不均匀,自然会造成矛盾。她笑了笑:“你们也说了,这是试验,谁愿意来当这个实验品,我让给她。”
晚上趁着客人还没来,曹珞阳简单讲了讲摆盘、上菜及厅房服务的规则,苏竞听得很认真,但他没开口发问,珞阳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只好把平板给他,让他熟悉下菜单及价格,以及一些简单下单及撤单操作。
这男孩大约有1米八以上,脸孔看着十分干净,曹珞阳脑中自动跳出金庸武侠小说中,描述男主的那种“剑眉星目”,眼神明亮但并无锋芒,活像个大一新生。
等到客人到齐上菜时,已经过了八点半,人很多,本来容纳二十六位的圆桌硬是挤了三十多个人。这是家庭聚餐,小孩在大人堆里窜来窜去,人一多就嘈杂且乱,首先要加台,所有的杯碗碟全部要移动,再重新添加杯碗摆放,比预期人多,主人当然要加菜。人来得迟了,饿得慌,一直喊服务员续茶,没喝两口又使劲催上菜。
这是所有服务员最头疼的状况。曹珞阳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她左手泡茶右手打电话到厨房加菜,一扭头,看见苏竞靠在门边,正冷眼打量她。
也不知道他看了有多久,等到她狐疑的瞧着他时,他也并没有调离视线,目光更加冷淡。曹珞阳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早上公交车上的匆匆一面,正想盘问他的年龄,传菜生上凉菜了。
虽然忙碌,还好忙中没出差错,意外地,苏竞做事非常的稳,汤没有洒一滴,倒各种酒和饮料时,度也把握得很好,不像她第一次时的手忙脚乱。大堂周中场来巡视,足足看了十五分钟,对苏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曹珞阳暗暗松了口气,一个好的搭档,常常事半功倍,就算他性格别扭难相处一点,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何况,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傲骄是正常的。
珞阳帮着女主人打包,出于对他们服务的热情和周到,女主人临走前给了二百元小费,珞阳起先客套,女主人执意要她收下,她也就伸手接过并一再道谢。
收拾妥当下班前,珞阳抽出一张递给苏竞,苏竞没有接,他的神情目光有丝尖锐,只有声音还算平和:“为什么要收小费?酒店没有付你工资吗?”
珞阳忍着火气向他解释:“为什么不能拿?酒店并没有明文规定,我做得不好,客人可以投诉扣我的工资,我做得好,这相当于一种鼓励,有什么不对吗?”
他看了她一瞬,只淡淡道:“你自己拿着吧,我不要!”说完转身就走了,曹珞阳气结当场。
不知道这算不算结下梁子了。
第二天,谁也没再提这事。
苏竞来了,她轻松了很多,那些很重的,很烫的菜,比如石锅鱼什么的不需要她上,体力活也有人做,她也有大把时间去串厅了。与其跟他大眼瞪小眼,不如到处浪。几天下来,她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男孩子手脚勤快,聪明好学,从不闲言闲语,但是他犯了一个服务行业的大忌:没有表情。这倒不是说他端着个脸惹人嫌,主要是这年头来消费的都是大爷啊,大爷都喜欢别人陪着笑脸,你时刻一张模特儿不苟言笑的脸,不见得每个人都买账啊。
曹珞阳为这操碎了心,几天下来,发现他这人挺吃得开,没有客人为此找他麻烦,不禁腹诽:长得好就是任性,长得好都不用卖笑!
那些有提成回扣的烟酒饮料,他也从不费心推销,每一次,她在旁边口水都说干了,一抬头,某人充当一雕塑冷眼凑热闹呢。
为此,珞阳没少花心思琢磨他,看他平日的衣着(其实换来换去,就二三套),虽看不出牌子,也不算特别讲究,但料子也差不到哪去,不像是路边摊。性格有些高冷,却不是没有素质的人,不像是会做酒店服务生的人,难道是大学生出来实习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珞阳发现不只自己,大家都对他充满了兴趣。
他话很少,属于那种你不问他绝不说,你问了也未必会说的那种人,但他不是内向,不是害羞,也不是拘谨。但是你问他什么,他要么说,要么闭紧嘴巴,绝不会敷衍你。他身上有一种很开放的态度,没有都市人的瞻前顾后和闪烁其词,然后珞阳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老觉得他像个高中生似的,因为他的眼神。
他是很自然的状态,没有刻意的疏离别人,也不与别人打成一片。让曹珞阳跌破眼镜的是,他不但没受众人排挤,反而大家对这种特别的生物充满好奇。
他的原则也很特别,比如说,只要是上面安排的工作,不管有多不合理,工作分配多不均匀,他任劳任怨从来没有半句话,当然也不计较其他的诸如小费、酒水提成之流的在别人看来是大事的小事。
下午四点半上班,订了厅的客人基本上都还没来,珞阳和另外三个女孩儿去入口处迎客。
这里通常是她们的最佳聊天地。只需要站着面带微笑,盯着电梯楼层就好了。
湘莹瞟了眼刚从她们面前走过去的大堂周一眼,压低声音问珞阳:“珞阳,你那个徒弟什么情况啊,我昨天在收银台那边听见他向周经理支钱?”
刚上几天班就支钱?工资还得押一个月才发呢,珞阳心里也是暗暗吃惊,她也低声道:“我不清楚,你也说了,他是我徒弟,又不是我弟弟。”
“那他支到了吗?”珞阳多少有些好奇心。
“周经理当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递给他,具体多少没看清。”湘莹捂着嘴角偷笑:“周经理平时凶巴巴,人其实挺好的,换我我就不会随便把钱借给一个不熟悉的人,你说对吧?”
珞阳点点头:“当然不会。”
那个叫苏竞的男孩倒是从没跟她开口借钱,珞阳揣测,他心里一定觉得,开了口她也不一定会借。他不开口,珞阳乐得装不知道。
就这样,两个人居然在每天说话不超过十句的情况下,平安无事的相处了半个月。
他每天提前半小时来,做好厅房卫生,主要是他干活效率特别高,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上会有的品质,所以珞阳每次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一个外星人似的。
珞阳照旧掐着点来,他正好是刚刚做完。看见曹珞阳拎在手上的早餐,也没见他有什么抱怨的神色。珞阳自己倒是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走进去。
一天,临上班时,苏竞找到她吞吞吐吐:“我钱包被扒了……”珞阳脑子快速运转,这是终于要跟她借钱了吗?
他酝酿了好久,才开口:“我房子到期,没地方住了,我能管你借点钱吗?”珞阳想了一百个拒绝的理因,来不及说出一个,已被他打断了:“我付利息的,十个点可以吗?发了工资马上就还。”他果然知道什么最能打动她,这一看就是刚来都市的小孩,生活能力不足,以他那冷淡的性子,估计也没什么朋友,酒店里最熟的也就她这个师傅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是好心泛滥之人,珞阳想了想:“我还能提供房子,房租水电我们公摊就好。”苏竞仿佛意料之外的惊喜,他似乎笑了一下:“那真是太好了。”
珞阳约定,不能让同事知道这件事,指不定怎么取笑他们呢!
珞阳的房子不大,二室一厅带厨卫,之前另一间用来做仓库堆杂物,苏竞自然是自己清理,他的行李不多,二十分钟不到就整理好了。珞阳将提前打印好的租房条例贴到门后面,苏竞仔细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不外乎是卫生,整洁,不带朋友来之类的。
这头一次与人同租,居然是个男的,还不是自己的男朋友,珞阳心里多少有些郁闷,不过她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她的室友基本上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两个人都没有兴趣进行深入的交流。入睡前,珞阳还是有些担忧的,怎么说这也是一男人,长得再无害,也抹杀不了男人都有劣根的事实,她呼哧呼哧将台灯桌抵在门后,拍了拍手,才满意的上床。
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太好,毕竟住进了一个陌生人。没想到一夜无梦,看吧,这粗糙的生活把她的神经磨得多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