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来了,陆北秀也快要迎来了她的第20个生日。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进城,也没有添置过衣服了,陆北秀就跟王实木商量从家庭积蓄里拿出7元钱,准备为她自己选一块布料去做一条裙子。此刻的陆北秀正开心地坐在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上,不时有正在驾驭中的马车被甩在公路的后面,也不时有快速驶过的卡车超越她的视野,消失在她要去的方向,那里有她觉得很是繁华的城区,那里好像是一个花花世界。她用最远的目光眺望车窗外面,看到了她每天都朝夕相处的风景里的大烟囱已经变得很小,像在天边上竖立的一根燃烧的香烟。在图书馆站下了车,陆北秀就打听城隍庙北立新裁缝店怎么走,这个店的徐师傅手艺很好,听厂里的姐妹说,他是从上海过来的高级技师。
城隍庙位于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在遥远的北宋时期,这里就已经是繁华的都市。陆北秀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一点羡慕在城里的人,他们可以逛这么多的商店,虽然东西不见得买得起,可以看一看都很好的。等来到立新裁缝店的门口,正要进去,意外地看到刘小招在店里正试衣服,就很高兴地喊了声小招姐。刘小招回头一看是陆北秀,也很欣喜。两个人本来在厂里就是好姐妹,在城里意外遇到,有那么一点他乡遇故知的亲密。刘小招说,你也认得徐师傅啊?是来做衣服还是取衣服啊?陆北秀说,我想做条裙子,还没买布料呢,想先量了尺寸,再去买。刘小招说,你来得正好,看看我这身旗袍怎么样?
这是一件用丝绸制作的短旗袍,盘扣、立领、滚边和嵌边都恰到好处,袖子非常窄,胸褶倒很突出,下摆开衩比较高,刘小招在镜前照了几照,陆北秀看了觉得像是个贵族小姐,就说,真好看,就是一坐下就露了大腿,要在里面穿一条裤子才好。刘小招说,什么呀,里面穿裤子多难看啊。一旁的徐师傅说,她说的没错,以前在清朝,穿旗袍是要穿裤子的。刘小招说,不管它了,现在又不是清朝,以前民国时候的上海女人不都是这样穿。陆北秀说,露大腿会不会被男人们看到?刘小招说,谁管那些男人,我露大腿也是露给自己看的。陆北秀说你不怕就行。刘小招说,你和我一起做一件旗袍吧。陆北秀说,我怕露大腿,我还是做裙子好啦。刘小招说,做裙子也一样,男人的眼睛还不知道吗?你露不露他们都可以看到里面去。又说,我做主啦,徐师傅不要给她做裙子,她跟我一起做旗袍。陆北秀有些为难了,她虽然不大知道价格,但是一件丝绸面料的手工衣服要多少钱,她还是大抵知道的。她觉得上班穿工作服,下班回家就不用讲究,旗袍是没有什么用的,况且,她不是穿旗袍的命,就说,我不配穿这么好的衣服啦。刘小招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就不配,你哪里不配,你的身材比我的还好呢。又说,徐师傅你帮她量一量。半推半搡之下,陆北秀让徐师傅量了三围和袖长,刘小招说徐师傅我这个旗袍你帮我收一收腰,她这套旗袍的钱算在我的单子里,到时一起算帐。徐师傅满口答应,陆北秀说小招姐这可不行,你怎么可以给我花钱。刘小招说,我怎么就不可以给你花钱,哎呀你别管了,就这样定了。刘小招又帮陆北秀选好了旗袍的用料,算下来的金额比刘小招的那套还贵,陆北秀真的不好意思了,她把手里攥着的7元钱塞给刘小招,说我今天就带了这么多,你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刘小招把钱推回来,说你再跟我客气,我可要生气了。
离开立新裁缝店,两个人在市区的街道上溜达着,刘小招挽着陆北秀的手臂,让陆北秀感到很贴心。说实话,她还很少被女人挽过手臂,倒是拉着手的时候有一些。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人这么舍得花钱给自己买衣服呢。就说小招姐你对我真好,谢谢你。刘小招说秀秀你跟我不要客气,也不要说客气话。陆北秀说,我穿旗袍真的要穿裤子,我真的不敢露大腿,给王实木知道了,要说我的。刘小招说,王实木老封建,他要敢说你,我就去说他。陆北秀听了这话,觉得好像有娘家人撑腰一样,就说那好,我和你一起穿。一边走,陆北秀一边感受到有刘小招在的街道好像多了些城市气息,好像她天生就是在这些繁华地方生活的一样,而且好像以前在比这里更繁华的地方生活过一样,看到迎面而来男人们瞥过来的眼神,陆北秀就对小招说,那些男人在看你呢。刘小招说,他们在看我,也在看你呢。陆北秀说有些男人的眼睛好像要喷火呢。刘小招说男人看女人,不光是看长相,更会去看身材呢,那些喷火的男人,都是危险动物。陆北秀说,你好像很了解男人呢。刘小招说,我呀,只敢说了解所有的男人,可是不敢说了解每个男人。陆北秀说你讲的话我怎么总觉得很有哲理,可是又不知道哲理在哪里。刘小招说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可能是因为我说的话逻辑比较强吧。陆北秀说,我觉得我像你的妹妹,跟着你走。刘小招说,要好的女人在一起,互相既是姐姐,也是妹妹,要不怎么会叫姐妹呢?
一辆拉上窗帘的伏尔加轿车轻轻驶过她俩的身旁,乌黑锃亮的车身映出细密的树影和淡云点缀着的天空。陆北秀回头去看远去的伏尔加轿车,说这个小汽车是什么牌子的,车身都可以当镜子用呢。刘小招说,是伏尔加牌,苏联生产的高级小汽车。陆北秀说你坐过么?刘小招说我没坐过,不过以后会坐的。陆北秀说,哇!这么好,你怎么知道会坐?刘小招无言以对。她心中装着千百个梦想,但是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一切都是这样的遥远,但似乎又是这样的清晰。她拿不出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这个未来细节的证据,但是她冥冥中的预感又让她对自己的判定坚信不疑。过了一会,刘小招说,秀秀,以后我真的坐在这样的车里,世界就变了。陆北秀说,那是变得更好了。刘小招说,不见得,我觉得有的人会变得更好,有的人会变得更糟。陆北秀说,那就是你变得更好,我变得更糟了。刘小招说不会的,我变得更好,你也会变得更好的。
两人坐车回到工厂的时候,太阳的余辉还在杨树林的背后涂抹着金边。陆北秀对刘小招说,今天我们一起去洗澡吧,早点去水很干净的。刘小招说好呀,我回去拿了东西就过来。陆北秀回到家,收拾了一下毛巾脸盆,就来到小澡堂。看到刘小招脱下来的衣服在木头长椅上,与内裤紧密团结在一起的胸罩旁边放着一块香皂。陆北秀拿起来,看到上面印着“BEE&FLOWERBRANDSANDALWOODSOAP“外文,肥皂上面居然也印着字:一面印着BEE&FLOWERBRAND;一面印着上海制皂公司,蜂花檀香皂。她放在鼻子边闻了一下,就对刘小招喊,这是你的香皂嘛,真好闻啊。刘小招说你来了,帮我把那个香皂带进来吧。
水泥砌就的方池里热气蒸腾,陆北秀坐进来的时候,清澈的热水正掩映着刘小招胸部以下的身体,然后又按照透视变形的原理,把一个清瘦的女人体按照结构和比例,以一个适度夸张的方式表达在水面上。陆北秀把香皂递给刘小招说,我发现你用的都是高级的东西。刘小招说这没什么高级的。陆北秀说,上面有很多外国字呢,有外国字的,一般都高级。刘小招说那给你用一用这个高级东西。两个人又泡在池水里聊了一阵,就起身去淋浴喷头那边。刘小招把陆北秀转过去,将香皂涂抹在陆北秀的后背上。这是刘小招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陆北秀的后背,这是一个秀美得令人无言以对的后背,它宽阔匀称地展示着所有女人的美,健康而富有光泽,个中的性感细腻可人。涂完香皂,陆北秀感觉到刘小招的手在抚摩她的后背。从肩胛开始,深及腰臀,又沿着明晰的脊柱而上,在颈部滑向她的双肩,就说我给你涂香皂吧?刘小招说你不要说话,秀秀你现在不要说话。
陆北秀不再说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让她安静地等待刘小招的一举一动。此时的刘小招好像是在欣赏一个巧夺天工的杰作,她打开自己的手掌,让自己的十指像五条延伸开去的血脉,在陆北秀的后背上印下了无声的掌痕。陆北秀好像还感觉到刘小招亲吻了一下她的后背,很轻很快的一吻,像一个时光烙印一样转瞬即逝。许多年之后,陆北秀曾经回想过这一幕,像心头埋藏的许多关于刘小招的神秘一样,她并不明白这一天的这个夜晚,这个有些童话色彩的关爱仪式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刘小招,是多么朴素热烈,又是多么圣洁和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