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陆北秀,第一次如此紧张地寻找光明。多年以后,当她在床上被黑布蒙上眼睛的时候,曾经回想起这个时刻,然而即使又想起这个恐惧的夜晚时,浑身的痛楚也没有给她空间去体味这黑暗带给人的生存哲理,那所谓的失去和获得之间的辩证关联。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北秀一直黑暗的视野里出现了隐约的光亮,它好像来自遥远的星球,在远处清晰地闪现。惊喜万分的陆北秀以为看到了通风口,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接近这个光亮,一种对比中强化出来的幸福感正让她谢天谢地,那是所有的希望所在。终于,她看到了光亮,她不曾记得自己的眼睛里是泪水还是汗水,但她永远记住了站在光亮里的王实木,他举着一块点燃的油毡,盘腿坐着,面前还有一包烟。油毡燃烧的黑烟正在他的四周弥散,而闪动的光亮映照着他坚定的沉默。惊魂未定的陆北秀呆立在那里,这个类似于远古人类生存图景的场景里只有她和王实木,让陆北秀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两个人,就是整个世界。
王实木和陆北秀的婚礼是在春节前举行的,婚礼之后,他和她一起回了一趟河北老家。在老家的土炕上,陆北秀翻身抱住还在喘息的王实木,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当时在下面等了多久啊?王实木用被子的一角抹去额头的**汗珠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点了5块油毡。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满天星斗映衬下的小屋里,陆北秀仔细地分辨着四周的黑暗,这黑暗宁静祥和,与防空洞里的那种黑暗有天壤之别,因为她身边睡着一个坚实的男人。她透过窗棂,在乡下的天空上看到了无数的星星,听着身边的王实木发出均匀的鼾声,陆北秀把身体贴紧他,她觉得王实木像他烧的热水一样温暖,这温暖让她重温了幸福的含义。
短短的蜜月后,王实木和陆北秀踏上了返厂的火车。他们带了很多乡下的苹果上车,每到一个车站,王实木就给陆北秀削一个苹果。陆北秀幸福地享受着王实木的苹果,她一边轻轻地咬着,一边望着车窗外迎面而来的田野和树木,未来生活的质朴安宁,已经在她的心里确定无疑,她抓住王实木放在座位上的手,悄悄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悄悄地握紧。当一片巨大的湖面在夕阳里映入陆北秀的眼帘时,她回过头来,轻轻地在王实木的耳边说,等回到厂里,我想去洗澡。王实木说,恐怕没得热水了。陆北秀说,那你给我烧一点。
王实木和陆北秀当天的婚礼上,最先注意到张来福缺席的人正是刘小招。她是在赵大勺的引人注目中发现这个小小异常的。赵大勺当天穿了一件西服,这当场引起了很多人起哄,因为赵大勺显然穿得太体面,人家新郎王实木也才穿了中山装。他们让赵大勺把西服脱下来给王实木穿上,却发现穿上西服的王实木,像是穿上了美式军装的游击队,还不如中山装。随后穿着紧身掐腰小红袄的刘小招,被青工们打趣,说既然装束这么般配,让赵大勺和刘小招也顺便结婚算了。赵大勺得意洋洋地被工友推搡到刘小招身边,刘小招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大勺,心想这件西服张来福穿才最合身,这才发现张来福不知踪影。她问陆北秀,张来福怎么没来?陆北秀说,男工们的请柬是王实木发的,自己不知道有没有给张来福。
简朴热烈的婚礼酒席,因为有了赵大勺媲美国宴的厨艺,他在后半段成为全场的主角,让刘小招一眼识破了他特意穿这么好的西服前来赴宴的目的。她发现他既当厨子又兼跑堂的,就是为了借上菜之机接近自己,还把大围裙上的油腻往自己身上蹭。等菜上齐了的时候,辛苦了半天的赵大勺找到一个正对着刘小招的座位,他面对着残羹剩菜又讲起了自己的革命家史,还不断用眼神给刘小招发信号。周围的人酒意渐浓的时候,刘小招起身悄悄地走到陆北秀身边,俯下身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几根蜡烛塞到她手里。这一切当然也没有逃过赵大勺的眼睛,自己的这轮忙活,看来对刘小招又是白费心机,她这个人总是有着自己的神秘兮兮,这也许就是他赵大勺无法接近她的真正原因。
婚礼当天晚上,有三个青工商量好要去王实木的单身宿舍的窗下去听房,因为王实木住在五楼,听房不像农村的平房那样容易,最后演变成了在门缝外的短暂偷听。据说当时青工们很想听到一些来自陆北秀的大呼小叫,但据赵大勺后来证实,最后传进他们耳朵的只有王实木明显压抑着的喘息和之后肆无忌惮的咳嗽,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陆北秀知道他们几个在外面听房,就可以像一个地下党员一样在咬紧牙关。多年以后,也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刘小招躺在香格里拉酒店的床上听完赵大勺的这段回忆,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胖得已经出现男乳丰盈的赵大勺,把一团烟雾优雅地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