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工厂那天起,刘小招和赵大勺就分在一车间。赵大勺家在本地,刘小招籍贯无锡,按照当时的话说,他们两个的确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所不同的是他们的革命分工,赵大勺看的是冲床,而刘小招开的是吊车,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在所有的女工中,刘小招是唯一不戴口罩上班的人,她这样做的原因一是因为她高高在上,那些粉尘不会影响到她的健康,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去遮挡自己的脸。刘小招的脸是标准的瓜子脸,眉毛很细,而且和眼睛的距离不远,再加上她鼻子小巧,和其他北方女工比起来,有一点江南女子特有的眉目清秀。这可能是因为她祖籍无锡,也可能是因为她祖上在清朝是有官阶的,好在她曾祖父辈就开始没落,因此解放后还定了个贫下中农,家庭特殊的经历和磨折让她过早地告别了女孩的心理阶段,而拥有一份早熟的女人情怀。这样的一份情怀加上与生俱来的高贵自识,在刘小招身上结合出一种特有的气质,她的眼睛可以传递出很深的含意,全身散发着那个年代少见的知性和率真。在这个人文荒芜的厂区,刘小招像是一株稀有的盆栽花卉,出现在颜色枯燥的草原上,这可以让各路男工像蜜蜂长途跋涉地前来,尽管可能一无所获,但热闹是少不了的。很多人都还记得当时在一次批林批孔集会上,刘小招被点名上台发言,她发言时穿着掐住腰身的小红袄,发言的内容是当初她爸爸决定了她名字最后的那个字是“招“而不是“召“,这个提手旁足以反映他的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妇女观,令她对这个抛弃原配的男人没有好感,她做梦都想把“招“改成“召“,以体现工人阶级主人翁意识的那种豪迈。当时就有革命群众严肃地指出,她刘小招穿着这样风骚的小红袄上台,本身就是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妇女观一种反映。
在青工们眼里,赵大勺的名字是很响亮,这不光是因为它是现代汉语音韵学上的成功个案,更因为他炒得一手好菜。赵大勺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都是他的家乡远近闻名的厨子,据传在国庆招待会的时候曾被召唤进京,以补充人民大会堂厨师队伍的空缺。赵大勺每每在政治学习的时候都要提起这个事,说他的父亲曾经在国务院第四招待所做过饭,曾经在一次上菜的过程中亲眼见过周总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家族光明磊落的象征,你想组织的眼睛是多么雪亮,为中央领导和全国人大做饭容易么?这本身就是政治考验,不要说下毒,领导们连肚子都没有拉过,没有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没有一流的政治忠诚,是难以胜任的。而据赵大勺私下里透露,他出生的时候,她妈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名字叫“赵保国“,被厨师父子联袂否掉了,他们说我们炒了一辈子菜,深知大勺的重要,这孩子要有出息,就不能离了大勺,叫进名字里,可以长记性。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菜市场售货员、司机和厨师是一流的职业,赵大勺的名字连同他的光辉家史让他从开始工作就一帆风顺,也让他有很强的优越感,这让他在所有的青工中有信心一马当先地去追求刘小招。
人防工程终于接近尾声了。这个用水泥和红砖构筑的地下城堡,有着四通八达的坑道和宽敞的聚集空间,可以让全厂1000名职工在30分钟内全部转移到地下,以躲避包括原子弹在内的战略打击。在工程验收前,几名年轻女工被安排对全坑道进行清理整备,陆北秀也在其中。上午上班后不久,在二车间后面的防空洞入口,陆北秀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在默默抽烟的王实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陆北秀觉得王实木的眼神有点闪躲,跟平常不大一样,她当时心里奇怪了一下,就赶紧和其他女工一起去厂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集合。厂办主任讲了些鼓励和提醒的话,女工们自己分组。按照安排,第一天是陆北秀她们这个组下坑道。
坑道里有很多工程遗留下来的油毡,这个可以防雨堵漏的东西,点燃后会冒出明亮的火焰和黑烟。陆北秀和一个女工一起捡了30多块,全部放在小推车上。在一个分叉口,那个女工说,这样太慢了,我们分头拣吧,你沿左路拣,我沿右路拣,拿不动了就往回走,在洞口见。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在黑漆漆的坑洞里,陆北秀用手电仔细地搜寻着地面,她渐渐地觉得手电的光亮越来越微弱了,这才想起出发时,二车间的李美芹跟她调换了电筒。这电筒里或许是个旧电池,也许会没电吧?不过好在有油毡,她想,万一回去没有电了,还可以用油毡照亮坑道里的路。也不知道捡了多久,当她拉着的小车里堆满油毡的时候,她的手电终于彻底熄灭了光亮。黑暗中,陆北秀有一点恐慌,她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坑道里,喊了一声有人吗,回声之后是一片死寂,让她感到特别恐怖,她想点亮油毡,四下里摸遍全身,才发现没有火柴!这时黑暗带来的恐惧和绝望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显然不可能找到来时的路了,她在黑暗中慌乱地搜索着记忆,在空旷的坑道里来回奔走,然而四通八达的坑道让她彻底迷茫了。陆北秀定了定神,想起曾经在拣油毡的时候,在一个角落感觉到过来自地面的光线,那应该是一个通风口,她想,必须趁天黑之前找到它,她可以在那里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在那里喊救命,或许可以让路过的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