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木和陆北秀出了村子,沿着公路往厂区方向走。陆北秀说,你刚才真勇敢。王实木说,我就看不得男人打女人。陆北秀说,做女人真是惨啊,就这样被打,难道丈夫就有权力这样打自己的老婆么?王实木说,那些人说得也是,你现在拦着不让打,那男人就没了面子,晚上在家里就加倍打女人,把面子搞回来。陆北秀说,他在家里打,别人看不到,有什么面子啊?王实木说,你不知道了,男人要的是自己心里的面子,不是给别人的面子。他打痛快了,就自己给自己面子了。陆北秀说,那这样嫁给男人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想打就打。王实木说,不知道,反正就是总要嫁,然后总要被打。陆北秀心里悲凉起来,她不知道原来婚姻图景对于很多女人来说,竟然是这样的,如果真如王实木所说,那她陆北秀算是很幸福的了,有个老实忠厚有同情心的丈夫,还有一个关心自己很周到的好姐妹刘小招。陆北秀心里掠过一阵庆幸,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今天王实木的见义勇为,让她心里的他高大了很多,今后要更好地疼爱他。陆北秀想,自己以前还是疼爱得不够了。
两个人推着年货走到王集村附近,后面有几个人骑着车赶上来,拦住了王实木和陆北秀的去路,那个刚才被王实木教训过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自行车弹簧锁,指着王实木说,就是这个人。其他几个人围上来说,谁让你多管闲事的?王实木说,我管都管了,你们想怎么样?那个打女人的男人说,我们想收拾你。陆北秀说,你们这些人不要脸,自己做恶事不知错,还要来耍横。打女人的男人说,反正今天你们走不了。要么跪下磕个头叫爷爷,要么就给我们打一顿,不能还手。王实木说,我给你们打可以,有个条件,不关我女人的事,你们让她走。打女人的男人说,你的这个婆娘也该打的,也不能走。王实木把车一横,大吼了一声,那声音大的几个人后退了一步,陆北秀吓坏了,她第一看到王实木出离愤怒成这个样子,没等她反应过来,王实木已经夺下打女人的男人手里的弹簧锁,挥舞着和这几个男人打起来。一虎难敌众狼,王实木打倒了两个人,就没防备到身后,打女人的男人亮出了刀来,陆北秀看到了,还没来得及惊叫,刀子就已经刺进了王实木的后背,王实木啊了一声,身子就僵住了。这几个人看到血从王实木身上流出来,分头骑上自行车,沿着大路跑了。陆北秀抱着已经不能动弹的王实木,看着他背后的刀柄,哭着说咱们去医院吧。王实木说不出话,指了指自行车。陆北秀说,我不会骑车啊,王实木又指指自行车,又指指大路。陆北秀放下王实木,疯了一样沿着大路跑,一直跑下去一直跑下去,跑了好一阵,看到有个人骑着车过来,就喊住他说,我丈夫被人捅了,您帮帮忙。那个人说,人在哪里?怎么样帮?陆北秀说,你会骑车,你去帮我喊医生来,我们在路边等。那人说,乡卫生院离这里很远,陆北秀说,你尽快去叫医生吧,我求求您了。那人骑车返身而去,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陆北秀又沿着大路跑,一直跑下去一直跑下去,跑回到王实木身边,看到他的嘴唇已经发紫,脸色惨白。就说,我看到一个骑车的,叫他去喊医生了。王实木说不出话,他用眼睛拼命看着陆北秀,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样。陆北秀扶着他,觉得他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重得像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陆北秀的眼泪像刚才被男人打的那个女人那样,一大颗一大颗地流下来,流到嘴巴里,流到衣服上,流到王实木脸上,流到公路上,和王实木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改变了这些血的颜色。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是20分钟后赶到的,40分钟后,厂区医务室的人赶到卫生院,60分钟后,工厂保卫科的人赶到了市人民医院的急救室,70分钟后,刘小招赶到了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看到陆北秀一个人望着太平间的门,她坐的长椅上还放着一堆年货。刘小招挨着陆北秀坐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北秀倒在她怀里,她感觉到陆北秀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刘小招抱住陆北秀,觉得她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重得像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
王实木的遗体火化后,陆北秀抱着骨灰盒踏上了火车。新婚燕尔的时候,她和王实木也是坐这趟车回老家的,那次是王实木带着她回去,现在是她带着王实木回去。邻座也是一对夫妻,他们两个都在沉睡,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网兜苹果。陆北秀还记得在春风扑面的车厢里,王实木每到一个小站,就给陆北秀削一个苹果。她幸福地生活在王实木的苹果里,她一边轻轻地咬着,一边望着车窗外迎面而来的田野和树木,她当时抓住王实木放在座位上的手,悄悄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悄悄地握紧。她记得有一片巨大的湖面在夕阳里映入眼帘时,她回过头来,轻轻地在王实木的耳边说,回到厂里要去洗澡,王实木说恐怕没得热水了,她跟王实木撒娇,说你给我烧。现在真是没有热水了,也没有人可以撒娇了,一个飞来横祸,夺走了她的丈夫,摧毁了她的婚姻,打碎了她的生活,给她留下了无边无际的回忆。她发现虽然和王实木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太久,而且流水一样的日子里生活平淡无奇,但是关于他们的每一个显著的瞬间,自己都这样清晰地记得,好像大脑里有专门负责记录这一切的照相机,把一个一个瞬间定格,而且发现定格下来的,都是美好的时刻。现在王实木不在了,这些瞬间成群结队地涌向她,好像他们的一群孩子,围拢来,眼巴巴地看着她,问她爸爸去哪里了,这让她痛心不已。她望着窗外的田野,又想起去庙会的路上,王实木带上大耳朵棉帽,她给他围好围巾,他用自行车带着她,迎着北风,她抱着王实木的腰说,我觉得你越骑越慢了。王实木说,老了,没有年轻时那样的气力了。她还想起自己拿出手绢给他擦汗,说咱们推车走吧,我心疼你了。这是她第一次亲口对王实木说出心疼两个字,虽然心里常常心疼他,但是以前从没有说出这两个字,这是第一次说出,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现在王实木化身为一盒小小的骨灰,王实木就在她的怀里,他是这么小,她可以轻易地抱得起,和那些瞬间比起来,王实木现在是她最大的孩子,最好的孩子。无限的心疼又泛上心胸,陆北秀的眼睛模糊成一片,泪水又让她暂时地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