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几个人堵在勇子家门口纠缠的时候,上院的窑洞门打开了,我们都注意到了门响的声音,当然也看到了那个人是谁,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沉默中墩子悄悄说了一句,不是听村里人脊柱都断成好几节了吗,怎么还站得起来?勇子稍微朝着门框靠了靠,看上去站得有些吃力。在以前微信视频里我知道他还是比较胖的,可是眼前的他,几乎都要了脱了人形,腮帮上都快要只剩一张皮了,这样一来反倒是显得从小就圆溜溜的两只眼更大了,深深的眼眶,没有及时刮掉的胡子,靠着门框微微颤抖站立都有些困难的勇子,哪里像是正值壮年的男人。
勇子的出现叫我们感觉意外,而润成老头的反应叫我们更意外,我和二平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不再搭理老头,径直在勇子的迎接下进入了窑洞。窑洞里和当年早就不一样了,虽然窑洞还是窑洞,可是置身其中,已经很难看到过去的影子,我拍着勇子的肩膀,故作轻松得和他说:你这里装修的和我住的那个鸽子笼也差不多,很气派嘛。可是我必须承认,钻进了我鼻子的中药味意味着,我回来是有事的。
一阵寒暄,勇子单独养病的那间窑洞里只剩下了我们五个人。润成老头斜靠着坐在炕边,我和二平子挤在沙发里,墩子干脆大大咧咧蹲在了一进门的地方。除了勇子,剩下四个抽烟的男人很快就把一间窑洞搞得神仙洞一样烟雾缭绕。勇子开口:吴非,你还没有回家吧,怎么着你回来也得先到家里和爹妈报到啊,怎么先跑到我这里来了。你也看见了,我恢复得很好。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我估计顶多半年我就能出去干活了。二平子嫌弃他闲扯别的,直接叫他别说了。我搓搓手:勇子,你应该知道我们回来是为了什么吧。勇子的眼神一下子开始漂移起来,他的心显然慌乱了,可是,他有什么需要慌乱的,当年也不是他一个人进去,也不是他打头带着人进去,有啥慌乱的。我没有明说,只是开始暗暗观察起勇子的一些神态来。
润成老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了几百块钱搁在炕上,丢下一句,你们先聊着,我到村子里转转,然后径直走掉了。我想应该能问几个问题了。勇子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小心翼翼得过来给大家根本就没有喝完的杯子里倒水,被二平子冷冷拒绝了。我直截了当问起,受伤归受伤,为什么有些事要瞒着我们。听说过人们报喜不报忧,你这也算是报忧不报喜。二平子接过话来,就是,你骗了我,我接着又去给了吴非假消息,勇子,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想干什么?
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二平子说着话把手里的打火机都扔了,墩子看情况不妙,悄无声息乖巧得退出去了。勇子说你们别着急,喝点水,我这里还有过年没舍得抽完的软中华,来几根?他拿着烟挑逗我们的神情,一下子把我和二平子拉回到了当年。要说起我们几个,也算是老烟鬼了,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偷家里大人的烟抽,虽然免不了挨揍,可是乐此不疲。后来我们五个商议好了,轮流偷烟,这样一个人挨揍,其他人就能享受了。想当年,勇子拿出偷他爹的烟,也是这么挑逗我们的。我眼一热,泪就下来了。二平子的眼圈也开始泛潮,开始从身上摸打火机,嘴里还一边说着,这他妈的搞得是什么。
勇子自己也点了一根,笑笑说,医生呢不叫我点烟,也把我憋得够呛,半夜醒来睡不着想抽烟,烟却被家里人藏了,就这几根我还是悄悄翻媳妇的柜子找出来的。他深深吸了几口,突然问我们,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这突然的一问,叫我和二平子心里一震,奇怪的梦,我问勇子什么就算是奇怪。勇子挠挠头发:说不上来,反正我觉得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更没有干过想过的事出现在梦里就算是怪梦。
我看看身边的两人,提议我们把各自的怪梦都说说。勇子说他第一个来。
勇子的梦说来道去只有一个主题,就是缓缓落下的门,越来越重的黑暗。他还没有说完时,二平子就急了:他大爷的,跟我梦见的基本一样,在完全黑暗之前,我看到了巨大的一块场地,还有些微弱的光照过来,但绝不是灯光。
轮到我了,我跟两人说,我需要理理头绪再说。因为我的梦要比他们都复杂,毫不夸张的讲,都快赶上一部电视剧了。实际上,在那天的梦之前,我已经很多次莫名其妙的梦到了一些东西,而在那之后也连续几天都有怪梦出现,而这也是促使我感觉刻不容缓赶回老家的原因,我觉得几十年来发生的事情绝不简单。
我还算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我也始终认为像勇子说的那样,我没想过没做过没见过没听过的事,绝不可能出现在梦里。可是我无法解释梦里的种种。
接下来的几天,就像是个故事一样。梦里的我自从那天看到了大皇帝的车驾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虽然他看上去瘦弱寡言,可他是我的君主。那四个字足够我放下心里的胡思乱想,好好做好自己手里的本职,为大皇帝为这个王朝守着脚下的土地。
从街上回来,我准备即刻赶回北方军帐去,将帅不在,军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我从来不会长时间离开自己的军队。可是那天我没有走掉,不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本质工作,而是因为我被人拦下了。而拦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大皇帝。因为他叫我自己在心里强迫自己忘掉和他的这次会面,我只能拼尽全力去做到。所以我宁愿相信我没有再见过我的君主。大皇帝在深宫里的那间不起眼的屋子里,语气沉重得和我说,从平成南下,未必是一片坦途。君主问我,知道为什么吗。我表示自己一介武夫乃是个粗人,不知道为什么。大皇帝笑笑说,你一辈子打仗冲锋陷阵为我们王朝开疆裂土,大概也没了工夫看看他们汉人写的书了。
大皇帝告诉我,朝里的汉臣们所积聚起的势力已经势不可挡。他们成功得获得了齐后或者更确切的说是齐太后的支持,而齐太后在先帝驾崩之时得到了一个密诏,她持有随时废掉王朝继承者的至高权力。我听得大汗淋漓,想不到我的君主居然不过是别人能随意摆布的一个年轻人罢了。大皇帝缓缓踱着步,声音低沉偷着哀伤:想那中原汉族文化数千年积淀,至深而至高,哪里是我们才从草原和山洞里走出来没几年的大鲜卑能比的。这次的南下,或许就是我们将消失不见得开始啊。
我匍匐过去抱着君主的小腿:难道我们非得如此吗,陛下,您可以跟我回北方军帐去,到那里,我还继续拼着老命为陛下打出一片江山来。大皇帝叹了一口气,我南下,保住了大鲜卑,却可能无法让这个王朝越发强大,我南下,王朝兴盛,可大鲜卑也就没有了。无论我如何选择,都可能失去。
陛下绕回到案几后面,柔弱中迸发出了一丝勇猛,狠狠说了一句,我不甘心。我以为我的君主将会接受我的建议,回到我的北方军帐去。可我想错了,君主没有跟我走,而是给了我一个秘密任务。他最后问我,你还记得那天我给你说的话吗。我猛地想起,陛下不是南下了吗?大皇帝笑笑,那是另外一个我。等我和你见完这次面之后,我就要去替换他,而他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大皇帝眉宇间的神色,叫我明白,恐怕有些事真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比如这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而先期替大皇帝南下的那个人,最终也会神秘消失。
二平子和勇子都不说话,听我说我的梦,直到被冒冒失失跑进来的墩子给打断。墩子进来是问勇子有没有猎枪的。勇子反问,你要猎枪干啥。原来墩子听在村里瞎转悠的润成老头说,村子后头的元山上有不少的野物,什么野鸡了,野猪了。墩子嘴馋了,想着叫润成老头带着他进山打个猎什么的。可是想想,墩子觉得啥都没有也没法打猎,润成老头叫他问问勇子。
二平子嘿嘿一笑:勇子,你这干爹他坑孩子啊。知不知道就从咱们国家举办那啥时候起,但凡民间的这种玩意儿就统统上交了,你还有?勇子不说话,墩子失望扭身:我就知道你没有,润成老头还说兴许有。
说起润成老头,勇子说这认干爹的事其实是他刚出生那会的事。听家里人说那个时候村里有人盖房子,从官庄那边雇来了个小木匠。别看这小木匠年纪不大,能耐还不小,村里那会儿发生过的一些怪事都被小木匠和他的那个搭伴给摆平了。一来二去,村里人有什么都喜欢找小木匠来给解决。刚出生的勇子瘦弱爱哭,家里人实在没办法,去找到了小木匠。小木匠来了一趟,提出给勇子当干爹,指望能以他的刚硬八字替勇子抵挡一番。这是小木匠就是当年的润成老头。
还真看不出来,老头当年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勇子说就是,你看我后来长得多顺利。敢说完这个,他自己感觉不准确,来了一句,除了他妈的这次爬电线杆子。三人闲聊,冷不丁从院里传来一声轰响,鸡飞狗跳声传了过来。勇子脸色一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