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梦中见到的那个老大爷,可是手机上崭新的痕迹说明有些事确实发生过。天亮之时,当我扭头看看刚刚钻过隧道的火车右侧的小车站时,猛然发现了站台上的那个人,就在刚才,就在这个车厢对面的铺面上,我见到了那个站台的工作人员。确切得说,我看到的工作人员并不是个老大爷,就在照面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的是从我微笑的一张脸。除了下巴上没有长长的胡子之外,活脱脱两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猛地起身,心里的冲动驱使我冲向了列车员的房间。
列车员听到了我的问题,眼睛朝着时刻表那边一撇,不咸不淡回了一句,问这个干啥。我反问:怎么了。列车员拿起帽子,起身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说:那个站上啥都没有,连个人都没有。我脱口而出:我明明看到那个人穿着你们的制服站在站台上啊。列车员大姐这次总算多看了几眼,挤出一句,你见鬼了吧。我说:你什么态度,有你这么和乘客说话的吗?大姐准备打扫卫生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小伙子,我什么态度不重要,我是认真和你说的。那个站台早就废弃了。
我想要打开手机在地图上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界,却发现火车开始不停得钻起隧道来,手机的信号就像是填空飘过的毛儿,似有似无。我想起来了,大概从这里开始,火车就开始行驶在连续打穿了太行山的几十个隧道里了,眼前这长长的隧道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年和其他四个伙伴无意中钻入的地道。
火车飞快得穿过隧道之后,豁然开朗。我得收拾行李了,估计着再过半个小时就该下车了。猫着腰把被子简单收拾之后,没注意列车员大姐站在了我身后。看那个样子是要收拾我面前的小桌,可惜一夜之间我根本就没有制造出任何垃圾来。大姐扭身走出去几步,又返回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主动和我聊了起来。
大姐的口音听上去和老家的基本一样,叫人听着很是亲切。想想如果连到西安上大学,我都离开老家是好几年了呢,一口的外地口音,有些时候我都不相信自己来自黄土高原上的孩子。大姐很是健谈,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说个不停。大姐告诉我,刚刚过去的那个车站,是当年我们国家和老大哥关系很铁的时候建设起来的,不过当初老大哥也动机不纯。老大哥借助着这个车站以及货场,把山里的矿产一车皮一车皮运走。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那几年,赶上我们咬紧牙关还老大哥的债,火车更是忙碌了。那个时候的小站周围,俨然就是个繁华的村镇,上千人的规模,很是热闹。
大姐看看车厢走廊,看看没有人来回走动,接着说起来。小站当初起名的时候,是老大哥给起的,叫弗拉基米尔站,结果人们叫顺口了,叫成了富了站。等到山里的矿产开始枯竭的时候,火车站就不行了。我以为大姐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大姐的聊性正浓,面色庄重的说,这还不是最值得一说的。关键是这个车站在被彻底废弃之前,出了是事故,好大一批人莫名其妙死亡。
眼看列车已经进入了城市的郊区,都开始减速了。大姐语速快起来,估计是打算说完了。车站本身离山里的矿口不远,等各个矿口的产量开始锐减的时候,人们也就慢慢搬离了小站周围的临时住宅。剩下的人多数是车站职工和矿上的工人,就是这些人,在那年的夏天,莫名其妙得睡着再也没有醒过来。大姐起身要离开了,她伸出五个指头和我说,五六十口子人呢,看上去啥毛病都没有,就是闭着眼睛不出气了,乍一看跟睡着没什么两样。
我紧跟着来了一句,那后来富了站还闹鬼了不成。大姐边走边说,别说车站了,就是路过的车上,有些时候保不准也能遇到。大姐只顾跟我说话,没想到一头撞到了走过来的列车长,列车长歪着脑袋:王大姐,你又跟乘客叨叨啥呢,这些烂事你都说过多少回了,不嫌烦吗。王大姐仿佛担心我听见,跟列车长说,又有人看到站台上有人了。列车长不说话了,让过王大姐走了过来,路过我身边的额时候,换了一副面孔热情招呼我,小伙子该下车了,早点往门口走吧。
站台上没有啥人,也是,这也不年不节的,谁会闲着没事到处乱跑。话说回来,我这倒不算是吓跑,可是当年没事带着小伙伴钻地道却绝对算是显得蛋疼。走出站台点个烟,看着这个都开始有些陌生的城市。我准备步行到汽车站去,以免在打车时被饿狼一样的司机当做肥肉一样的外乡人痛宰。肩膀上的包儿走就在我过马路的时候被人给拽住了,真是叫人恼火,这也算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着还有人敢生抢?感情老家的街头已经如此恐怖了,我没扭头就拽紧了背包的带子。
背后的人好像故意在逗我,我使劲拽,他也使劲。我想扭头,脖子被后面的人摁着,想想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抬腿朝着后面狠狠一蹬。后面的人显然没有防备住,嘴里来了一句,哎呦我去,倒退两步坐在了地上。我已经做好准备看看后面的人是谁,从前也听说过这些敢在街上下手的人,肯定有同伙在附近。实在不行就怕呗,不过在跑之前我还是想看看这贼胆挺大的人长什么样子。
我失望了,坐在地上死活不起来讹我的人,叫我一万个想不到的,是我的发小二平子。这货坐在地上,带着个鸭舌帽斜视着我,非要我从地上把拽起来,我叉着腰在对面站着,也邪恶得笑着,始终不肯上前。就这样在街边的人行道上愣是对峙了十来分钟,完成了我们很久没见的重大会师仪式。结果是引来了路人疑惑的目光,就跟看神经病似的。
最后还是我投降了,拉起了冲着我叫嚣了好多遍,嘴里老子长老子短的二平子。我嘴上也不服输,威胁他,要不是这么些年三尺矮台修身养性,早拿鞋底子给他把嘴抽成祥云火炬了。二平子接过了我的包,说起他给我打电话打不通的事,我纳闷,手机一直保持开机状态啊。他不信,那摊开双手,表示无可奈何。
因为经过那规模不大但是仪式感十足且拖延时间的伟大会师,我和二平子没有赶上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索性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来等第二天再说。非常不出意外,我和他喝上了,我酒量一般,二平子倒是酒量见长,很快我两人就喝到了舌头捋不直,说话颠三倒四的地步。开始的时候我还和他约法三章,为了防止喝多,我们不聊那些不愉快的事。可是到头来还是没防住,等我意识到不妙的时候,我和二平子已经不由自主聊到了这次勇子的事。
二平子故弄玄虚,端着杯子往嘴里灌的时候,问我知不知道前后小毛、大亮、勇子出事有什么规律?我听到这个就烦,怎么还拐到学术研究上去了,顺手就把一颗花生豆扔在了他的领口里,又是招来了他的一顿口头讨伐。他说他是很认真得跟我谈,确实,看上去除了喝得有些上头之外,这小子不像是和我开玩笑。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二平子用手指头在桌子上开始划拉,这还搞得和武侠小说里头似的神神秘秘。我转过去想看看写的是啥,没看明白,想问问吧,二平子已经睡着了。感情也就这个量,看来他说的到西藏那边锻炼了酒量,也不过如此。
第二天酒醒之后,我们坐上了回县城的长途车。在被超载的运煤车压得坑坑洼洼的省道上,我们全车人就像是簸箕里的玉米豆子,被甩来甩去,幸苦窗户不大,稍微大点弄不好都能甩出去。我一路上问二平子,头天晚上他故作神秘在桌子上写的到底是啥字,他矢口否认自己写过什么。我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没再问他。我两人一人一边,看着窗外,过了十来分钟,他吐出一句话,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和你说。我点点头,算是明白或者同意。
县城的街上,早就不是早年间那个破破烂烂只有两家饭店三个商铺的样子了。洋快餐的连锁都开了十几家。二平子和我就跟两个乡巴佬头一回进大城市一样,扭头看看东扭头看看西。就这个很丢脸的土样,叫跑黑车的盯上了。二平子本来准备问问附近有没有租车的地方,好歹租个QQ啥的,代步方便的小车往村里跑。所以没有理会所有的司机,这么一来,司机们嘴里开始各种调侃,有的都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我懒得搭理他们,自顾和二平子往街里头走。横穿马路的时候,一辆标志207从身后猛得窜出来烂在了路中间。从车窗里挤出个大脑袋,光头亮铮铮的,操着家乡话问,后生,去哪里,上我的车,给你便宜些。二平子说,老子怕你宰我。对方脸上笑容出来了,几乎是撞开车门的,下的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