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到了回陈寨进元山的时候,我们几人原先还挺急迫的心思反倒一下子冷了下来。勇子和我走在最后,他低声问我,真的有必要搞明白我们到底遭遇到了什么。我告诉他,其实这次进山,不光是搞明白到底是什么在纠缠我们,还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事关我们的后半辈子,我们不能稀里糊涂。
香香婶子做饭手艺不错,虽然都是乡野村夫家里常见的大路蔬菜,可是经过她一整治,饶是吃饭一向挑剔的我,也吃了满满两大碗连汤带水的面条,真是舒坦。他奶奶的,想想,如果不是我们远走他乡,起码也能讨个本地的老婆,顿顿吃得这么舒坦,哪用得着跑到千里之外折磨自己的嘴,折磨自己的肠胃。我不由得想起了贾丽的店,可是随即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禽兽,人家有家有业,夫唱妇随,你想哪门子人家?人家是你谁?罢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墩子停在官庄坡上的车,就是个吃饭的工夫,就怎么都发动不起来了,这可是引来了二平子和勇子的一顿奚落,墩子着急说不过这两人,对着车连连出脚,把保险杠差点踢下来。着急也不是办法,打电话叫城里的修车铺来一趟吧,人家一听是官庄,没说几句就挂了,估计人家寻思来一趟挣些钱还不够加油的呢。
正着急着呢,后来突突突来了一辆个头比甲壳虫小车还小跟QQ差不多的蹦蹦车,看那个颜色,原本大概是绿色的吧。润成老头带着个草帽,身子随着小车摆动着,骄傲得接近我们,分明很鄙夷得超过了我们,一脚刹车停在前边。
墩子的车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帮他把车推到了路边,安排他自己想办法修车,然后开始在两个车之间倒腾东西。蹦蹦车车斗太小,上次在供销社买的东西随便一放就满了,几个人只好蹲坐在上头,还好能抓着车上细细的栏杆。车子一发动还没走远,墩子撵了上来,非要跟着走,连他的车也不要了。
一路上墩子几次要求接过老爷子手里的车把,老爷子很鄙夷看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会开这玩意儿,就这么,一个老头开着不知道啥时候生产的蹦蹦车,带着四个人一车货,摇摇晃晃往陈寨走。
二平子一路上都在调侃着小车,说这叫什么官庄版的全地形车,而我们就是个突击队。我懒得理他,这货把贾丽来看我送的饼全带来了,说什么带进山当干粮,可还没进山,就吃了好几个了,惹得我有些心里不平衡。
这车确实小,可没耽误路程,摇晃中我们看到陈寨,看到了陈寨背后朝南倾斜着墨绿色的元山。我想,如果那个时候能从空中俯瞰的话,估计我们一群人坐着车,就像是个小虫子,正在顺着道路向元山的方向爬去,偌大的元山,和小虫子对比一定非常强烈。
快要到陈寨,我们还没有提防的时候,老头胳膊一使劲,蹦蹦车头一歪,拐上了一条小路,路况一下子糟糕起来,说到底就是条村里人踩出来通往庄稼地里的路罢了,经年累月下雨,路上到处是坑,尤其是在上下坡的地方,搞得大家好几次都以为要翻车了,只好停止了说笑,紧紧握着一切能抓握的东西。
润成老头倒是一脸的悠闲自得,看来也算是个老司机了。我们在后边越是摇晃得厉害,他还越发神气起来,甚至还一只手握着车把,另外一只手给自己点上了烟。我们没他那么悠闲得可以抽烟,也腾不开手。
车在庄稼地边上的小路里穿行的时候,说实话,就像是在钻巷子,只是这种巷子没有一户户的人家。润成老头的脚就一直踩在油门上,所以没曾想有人从庄稼地里钻出来,一下子跳到了路上。老头烟来不及抽了,赶紧扭动车把,踩刹车,可惜实在是离得太近了,车前轱辘还是怼到了那人身上。
我们还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还在被急刹车搞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的时候,润成老头已经飞身下车,拽着地上的人往路边拽,嘴里不干不净得骂上了。
老头脾气够大了,撞了人赶紧道歉,以免被讹诈,怎么还骂上了?
等我们看清楚斜躺在地上的那人时,却觉得该骂。白五看到我们几个对他爱理不理,也毫不在意,索性摆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赖在了车前的路上,手指头开始抠车轱辘缝里的小石头子,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润成老头不说话,只是使劲拽,可白五就跟会使千斤坠一样拽也拽不动。墩子和二平子看不下去了,跳下车抬起了白五,佯装就要往不远处的沟里扔。几个一二声喊下去,白五到底是被吓着了,开始正经起来,连忙叫两人放下他。
白五骂了二平子和墩子好几句难听的,可是没敢在两人跟前,反而到了润成老头前边,讨价还价起来。
我们一听明白了,白五要求我们带上他进元山。润成老头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他,结果两人就对着我们几个吵起架来。
白五油嘴滑舌,口舌生莲般喋喋不休:秦润成,你要想带着几个年轻人进山,就得带着我,要不然咱们俩没完。你今天撞着我了,这大家都看见了。
润成毫不示弱:谁跟你说我们要上元山,你做梦梦见了吧。
白五很不屑于润成的说法:我实话告诉你,论咱们这一行里的道行,我不一定如你,但是论打探消息查人查事,我倒是敢说超过你一万倍。勇子家、二平子家还有吴非家,求过你的事,被以为没人知道,我白五是谁啊?
润成老头坚决不答应:无论如何不能带着你进元山,跟元山没有瓜葛的人,都躲着元山走,你还叫喊着就要进去,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猪头肉吃多了?
白五看看没有更好的招数了,索性不和润成老头说了,而是开始朝着我们喊叫起来:几个后生,你们别以为润成老头带着你们进山,是为了给你们几个了事,他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没有和你们说过吧。
这一句话,叫我们听得非常意外。看看润成老头,脸上的神色也是不太稳定起来,白五说得是真的?墩子问润成老头,润成老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重新上车,狠狠丢下一句:有空给你们说。
白五看看车要走了,赶紧爬了上来,在我们几个的人缝里挤着坐了下来。说起白五,在我们陈寨,也算是个人物,而且是个没人愿意招惹的人物。说的好听些,那叫活得洒脱悠闲有情趣,说的直白些,就是邋遢恶心没教养,最要紧的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一个人过了一辈子无依无靠,还到处笑话村里其他儿女成群的人,说人家活着就是活受罪一辈子。
此刻的白五,在系自己的裤腰带,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是红腰带。墩子拽着一头,逗上了白五:白五,你这裤腰带还挺喜庆,怎么着,本命年呢?
白五神道劲儿又上来了,一把拽过裤腰带,指着墩子:你懂个什么,拴整个吉利!这回上元山,那多危险,不得讲究点儿吗?看看,刚从城里叫人捎回来的,颜色多正啊。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身上也不披红带绿就坐着个烂蹦蹦车上来了。万一回不去呢?真是不将就,现在的人都怎么了这是?
一个六十多岁不靠谱了一辈子的人,给你讨论如何看待和解决问题,还叫人非得认同,我觉得是挺难的一件事,更何况我们几个,都是心事重重的,谁有那个心思和他斗嘴啊,也就是墩子,觉得路上无聊,拿白五寻开心。
白五看到我们不搭理他,开始主动说起元山来。头一个就说到了纳云寺的事。这纳云寺我们陈寨人甚至本地人没几个不知道的,可是要说知道得有多详细还真说不上,就知道叫纳云寺而已,这寺庙有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特点,进山之后能不能看到,要靠个人的造化。当然,还有的人根本就不相信,比如随着植树队进元山的地质勘探队,森林普查队啥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寺,而声称见过纳云寺的人,也都已经作古。
据白五讲,这纳云寺,顾名思义,就是能收云纳雾,是个神仙洞府一般的庙宇,机缘到了的人,进山不用寻找就能自动遇上纳云寺,而机缘不到的人,就是把元山翻个底朝天,也不一定能遇到。
墩子反应过来了,提出质疑:假如我们哥儿几个都是有机缘的人,那么是不是进了元山之后,不管我们走哪条路,都能遇到纳云寺?也就说,纳云寺到底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完全是看有机缘的人到底会走到哪里?那他妈的纳云寺还不成了个长腿能跑的活物了?白五,你他妈就是在秀你的低智商。
白五被五大三粗的墩子一顿反驳,尽然无言以对,只好岔开话题,和前边一身不吭开车的润成老头搭上话了。没说几句,白五拍着润成的后背,大声喊叫,赶紧掉头,赶紧掉头。
我们都没有防备白五如同发疯一般突如其来的叫喊,润成不理会他,还是往前开,这下子白五没法子了,丢开润成,推开我们,毫不顾忌从车上跳了下去,在草丛里打了几个滚,被草丛掩盖了,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