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溃逃归国,我的心情从未像今日这般洒脱,或许是因为从父亲那边汲取到某种力量,恍惚间竟然有将世人踩在脚下的错觉。无论是否愿意,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家往往是我们赖以寻求荫蔽的港湾,即使身为武士,也难免会有失落颓唐之时。
我也因此可以更加自信地坐在席间,淡然地面对来自重臣与母亲的双重压力,从他们目光中隐藏的鄙薄和轻视,我可以轻易感觉到他们对阿市并不是那么满意。至少相比于阿市这样出身的公主,他们还是更乐于看见如姬子那样的“少夫人”登场,我又该如何解释那些外来士卒只听奉我的命令呢?
“殿下,如此是否太过草率?”沉默良久,资格最老的赤尾清纲终于开口道,众人中不只有他能如此直白坦言,毕竟其中不乏是早年追随祖父亮政殿下的旧臣,我还万万不敢驳斥于他。
“是啊,殿下,算起来,早年织田家与朝仓还算有些宿怨,如果我们贸然结盟,岂不是违背盟友的意愿,到时候如果义景殿下因此对本家心有罅隙,又该如何是好?”说这话的是矶野员昌,虽然还未成为城主,却凭借兵法与谋略上过人的才华忝列本家重臣,从个人观感来看,未必比老谋深算的赤尾纲青和兵韬熟略的海北纲亲差到哪里,武勇更是在本家无人可及。也许出于历史上误解过他的歉疚,我总隐约打算对他提携一二!
“你们觉得,我是不是犯糊涂了?”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的质疑,那只是一件徒劳而伤感情的事情。或许换个方式更能唤醒他们理性思考的回归,“自亮政殿下在世的时候,朝仓就是本家的坚实盟友,尤其前几年面对六角家的咄咄相逼,更是无数次作为关键时刻英雄的出现,挽救本家于危难间,若论对朝仓的感念之情,在下未必会弱于在座诸位……”
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停了停,回头看看旁边众人的反应,几位经历过多年阵仗、追随主家两代当主出战的老臣深有感触地点点头,相对而言较为年轻的如海北纲亲之类则正坐如常、洗耳恭听,唯有被引来的阿市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毕竟只是个武家十四岁的小公主,虽然自幼聪慧过人,可想必也被兄长宠坏了,礼数上并不十分顾及。
“不过时代终归是要变化的,朝仓百年名门,虽然坐拥数十万石基业,论实力未必弱于尾张织田氏,可义景殿下胸无大志,才能不及中人,将来家业败坏已是不可避免之势。”尽管看到几位重臣不悦地皱起眉头,可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反观织田家的信长殿下,苦心励志多年,家业日益兴盛,如今又逢美浓义龙殿下重病,至于那继承美浓的龙兴,我是见过的,虽然只是十二三岁,可耽于声色,绝非英明之主,将来被织田家吞并只是早晚之事。此消彼长,本家究竟该如何取舍,难道还不清楚吗?更何况,本家只是与织田家结盟,又未打算抛弃朝仓家,只要义景殿下有足够的器量,未来的天下完全可以由我们三家各取所需,总好过窝在北近江、忍受来自六角家的欺侮!”
说到这里,我拔出搁在旁边父亲的佩剑,重重地砍断旁侧的屏风,连带在座诸位也跟着身形微颤,不知我到底想要做什么。阿市更是唯恐我如义兄那般残杀暴虐,赶忙跪拜于我身前,抱住我的双腿,哀求道:“无论殿下如何取舍与兄长的情谊,可是在座重臣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都只是为了浅井家的武运而心忧。请殿下收回刀刃,将它留下对付浅井家真正的敌人吧……”
“放开,阿市,这里没有你的事。”尽管并未动怒,可我还是下意识地打算借用这个插曲唱出一台好戏,故而极为愤慨地吼道,“若真是顾念本家的兴旺发达,如何还会抱着那些迂腐的残念、甘愿忍受六角氏的欺凌而不思进取?反倒是要我浅井贤政,堂堂的浅井家少主为了本家兴盛,漂洋过海,远到明国,手中的利刀沾满着不尽的冤魂,如果这就是忠义臣子所能坐视不理的话,那这样的臣子,不要也罢!”
“殿下,我等惭愧……”不知是不是赤尾纲青的带头,列座重臣纷纷施礼,眼中不乏惶恐之意,对于本家近年来的屈辱与损失,他们可也算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纵然遇见六角家的臣子也不自觉地矮了一截。
“说起这个,朝仓或许是本家赖以生存的恩人,却绝不是足以引领本家摆脱这种局面的强者,这些想必列座诸位比贤政更有体会才是。”我收刀入鞘,满身的杀气散于无形,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我更加懂得如何在关键时刻收敛自我的负面情感,“如今,正是个大好时机,如果我们攻取美浓或者六角家的南近江,那么我们就不再是随意看人脸色的浅井家,而是重现亮政殿下昔日荣光,不,甚至是更加荣耀武勇的存在才对!”
“殿下……”几位历经本家两代的老臣和刚入仕不久的新人都不自觉地受到言辞与环境的影响,甚至有种沐浴着神圣光芒的神往之情,那些古老英雄传说和亲身经历的荣耀绝不会因为本家近几年的屈辱就轻易被淡忘,相反会因为岁月的沉积而更加强烈。
“殿下,如此是否太过操切?”相比于那两代臣子有些过激的反应,另外几位三十来岁的臣子就要冷静许多,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引领本家取得更大家业固然重要,可相比于手中现实存在的土地,那些虚妄的未来也就不是那么有诱惑力了。看得出来,多年面临六角家的倾轧,被磨灭了年轻时代血性的他们不光是颓唐许多,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失去进取***的激情,这与我好用青年才俊与老成持重的人杰习惯有关系,我不喜欢让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半调子拖我的后腿!
“操切,你们竟然问我会不会太操切?”我掀开上衣,将背部朝向重臣,那里是我奋战多年留下的伤痕,密密麻麻,即使经过姬子的处理和岁月的消磨,依然隐约可见,“若论及对本家前途的担忧,还有何人会在我浅井贤政之上?如今我已忍耐太久、太久了,即使不考虑织田家的同盟关系,我也会通过斋藤甚至是三好家的关系,将六角义贤从本家的土地上驱逐出去!”
“可是平井氏她……”阿市很适时地小声提醒道,“毕竟是六角家为了笼络殿下而许配的正室,同样身为女人,我很能理解她的无奈与悲哀,请问该将她置于何地?”
“同样身为女人?”我转身看着这面上留有羞赧的美丽女子,笑道,“不,阿市,你还只是个女孩,若要学会用女人身份思考问题,也该如姬子那样才对。”
“若真是为了笼络殿下,也该是将主家的公主许配给殿下才对,将臣下的女儿作为殿下的正妻,分明就是对本家的羞辱!”矶野员昌开口说道,作为早年由六角家投奔到亮政殿下麾下的老臣,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注重新旧主间的强弱对比分化了。
“不错,殿下,这样的羞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下去了,请您早下决断吧。”海北纲亲同样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