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义?从应仁开始,尤其近年由于三好家的压制,足利家早已威望扫地,若非今川义元的存在,那位将军大人今日能否呆在二条城还是个未知数,这个世界早已被乱世占据,又岂会有人真正在意所谓的‘大义’。”一宫左卫门突然插语道,幽幽的语气,更像是叹惋而非简单的阐述,虽说是信长大宴有功之臣,可大部分织田家武士也只能呆在天守阁外举行集会,一宫左卫门也仅仅是由于身份特殊而破例而已——他还只是织田家的客将,勉强屈居于末座,并无多少话语权。
“啊,说到大义,那个将军自己都被流放过两次,即使是自己的治领内也没有多少实权,哪里还顾得上今川家?”柴田胜家不以为然地说道,对于织田家重臣而言,追随出身庶流的信长殿下先后驱逐宗家织田大和守、废黜守护斯波氏,即使祖上有再大的忠义余荫也被耗散殆尽,尤其是他这样屡立战功的猛将,对于幕府权威并不十分看重。
“今川也好,足利也罢,衰落倾颓已是必然,过气的名门终究会从历史的舞台淡去踪影。”我轻轻捧起案前的茶盏,却又只是轻轻一抿,“然而大义却依然存在,或者说我们仅仅需要一个名分而已。今川、足利两家给予我们这个契机,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尊王攘夷并非只有明国才能发生。”
“契机?”一丝精光从信长眼中闪逝即过,却没有逃脱我的眼睛。
“是的,契机。”我顺着信长的话头继续说道,“信长殿下先前在尾张国内种种举措虽事出有因,可以下克上终究非王道所取。唯有大义在手,执敲扑鞭笞天下,天下莫敢不从!这次今川治部在手,正好可以向朝廷、幕府表明立场,如今宵小为疟,相信他们会很希望看到如信长殿下这样的‘忠勇之士’上洛勤王的。到时候,不用说是美浓守护,就算再加上伊势国,他们也会给的。”
“哼,主公本就是道三殿下临终时候托付的继承人,取得美浓守护职役天经地义,只要本家拿下美浓,将军大人又怎么可能违背道三殿下的遗愿?”尽管言辞间已有松动,柴田胜家依旧不服,看来对于我迎娶市姬公主一事,这些织田本家重臣并不十分乐见。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且不说传闻中市姬本身就是魅惑众生的绝代尤物,依仗我那义兄的宠爱在织田家享有超然的地位,单是以其主公妹妹的身份许婚给已有妻室的我,这点他们就不是能够完全接受。
“可是,眼下美浓守护是斋藤义龙殿下……”
“哼,该死的斋藤义龙当年逼死道三殿下篡夺美浓,早已是天怒人怨,本家攻破稻叶山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柴田胜家攥紧拳头,极为野性地挥摆了几下,似乎转眼就可以将斋藤义龙捏为齑粉。
“杀父夺权?”我轻轻叹了口气,略微伤感地答道,“乱世之下,还有什么是不合理的呢?甲斐之虎放逐了生父,将武田家推向了兴盛;越后之龙推翻了兄长,却被视作婆罗门的转世;今川治部更是直接逼杀了二兄长夺得家督大权。即使是如道三殿下本人,当年不也是通过与主君小妾私通窃夺美浓守护吗?可是,又有谁会置疑卖油郎取代世袭土歧氏的合理性?”
我看着信长铁寒的面容,还不留情地说道:“尽管依然有许多忠于道三殿下的臣子出走流亡、甚至托庇于信长大殿门下,可是以美浓三人众为首的地方豪族们,当年可不是那么干净的。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最近几年,他们正精诚团结,共同抵抗信长殿下的正义之师呢!无论怎么说,从土歧、斋藤两方来看,斋藤义龙都是子承父业,毕竟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美浓人,要比来自尾张的宿仇好说话得多。”
“贤政殿下的意思是说,本家讨伐斋藤义龙这样的恶逆叛贼,反而会失去大义所在?”丹羽长秀兀自不信,尽管近年对美浓用兵并不顺畅,可他们丝毫不怀疑在信长带领下,取得美浓、完成道三殿下遗愿、将织田家武运推向巅峰指日可待!毕竟,短短十数年间,从不为家臣看好的大傻瓜,先后击破信胜之流、完成尾张统一,达成先主公信秀毕生的理念,信长殿下确实亦是如晴幸殿下那般将本家兴衰荣辱系于一身的存在。
“大义所在,不过是因势利导,关键还是本家的力量以及取得胜势之后如何将它向最有利于本家利益方向发展。”我微微躬身,朝信长殿下做出拜服的姿态,“如果可以得到幕府诏令与今川家的支援,那么,大义便已是在我们手中,奉旨勤王也是再合理不过了。”
“那么,具体又该如何?”信长仰首闭目,似乎陷入对某种未知前景的神往之中,随口问道。
“今川治部虽然被俘伤重,却还没有到不治的程度。从昨日与他的交谈来看,虽处逆境却不失枭雄之姿,对于败在信长殿下手中并不十分心服。”我说到这里,扑哧一笑,道,“虽已人到中年,可火气刚勇还有些过旺,终究是正统武家教出的男子,对于信长殿下奇袭的做法很是鄙夷呢。”
“信长殿下有把握劝说那位治部大人吗?”信长鼻音里冷哼一声,对那样执拗于祖先荣光的名门后裔表露出几分不屑。
“如果给在下三天时间,当有七分成算。”我虽非妄语,却也不敢笃定,只是朝末席的一宫左卫门投去一瞥,“听闻左卫门与今川治部有些罅隙,在下希望借一宫左卫门同行。”
“他?”信长并未猜到我到底作何盘算,“既然贤政殿下有如此雅兴,那么,一宫左卫门,以后你就跟着贤政殿下身边吧。”
话说完,却又极小声地贴在我耳边说道:“猿夜叉被你拐跑也就算了,这样的男子,乃是藏在寒鞘中的利剑,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驾驭的,义弟,你好自为之吧。”
我也笑道:“此人天纵其才,寻常之主必然忌惮于他,让他不得尽其才。不过,终究还是难逃我彀囊之外!”
“平心而论,似今川氏真那样的蠢物,你又何必如此忌惮呢。”织田信长突然抚了抚额前的虚汗,吟声道,“其实本来直接讨取今川义元是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不过既然……那就算了,本家与浅井家的武运就全部拜托给贤政你了。”
“是,义兄不必担心。”我暗自心惊于信长如此灵敏的史实直觉,却又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小算盘没有被他查知。游戏才刚开始,不是吗?嘿嘿,本家与织田家的武运就交给我吧,我必然能够将大家引上真正的王图霸业!想到这里,我却突然又看了一眼独自孤坐在末席的一宫左卫门——只是,他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