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的日子,昏黄暗淡的室内没有一点光亮,吊起窗板的窗口传来一声声的浅吟低唱,尹落的心和这天气一样低迷阴郁,听着外面传来的凄凄冷冷的昆剧,一时间,倒是不懂,是昆剧惹乱了心思,还是心思惹乱了昆剧。或许,那站在舞台上甩着霓裳水袖的花旦,和自己有着同样难解的心结吧。
门轻轻推开来,一阵带着雨香的香水味飘了进来。她抬眸望去,却见江玉婉穿着一件雪白绣着荷花图的旗袍,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的旗袍,是中国风的黑白绣工。上面白若明月的缎子上,绣着一朵朵工笔精细的荷花。那旗袍倒是应景,在这样淫雨霏霏的日子,穿着再合适不过了。
而江雨婉眼里的尹落,明眸皓齿,婀娜多姿,可是却穿着破旧又不合体的麻布短袄,下面系着一条黑色的长裙,黑色依旧退旧,倒有了岁月的纹络。这样的女儿让她伤怀。那是多么美艳,多么出众的女儿,穿着破旧的衣衫,素面朝天的样子,都这样难掩那无双的姿色,若是换上一身精致合体的旗袍,一定会是倾城倾国呢。
她唇角漾起温暖的笑容:“落落,娘可想你了。”
是寒暄还是思念,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她只是知道,这句话,她想了多年了,今天,她终于可以痛快的呼唤出来。
尹落眸中依旧是一片清寒,没有温度,更别提情感。她张口便说:“佟四夫人,您找我来这里,一定是有要事的。怕是要我同你回督军府吧,我答应你。”
“真的?”江玉婉听得瞬间就是满眼的泪花,声线也在极度地颤抖着。
尹落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有点气度,不要失控而直言指责,于是她很是冷淡笑着:“对啊,谁叫我父亲的病还要仰仗您呢?”
她的话让江玉婉温暖起来的心又瞬间凉了半截,但是江玉婉依旧保持着良好的笑容,心里也拼命暗示自己开心。她画着妆容的脸颊始终带着那若春风般的温暖:“我知道的,我会请最好的大夫为你父亲医治的。你放心留在我身边,我会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的手上的。“
“那倒是不需要的。我和您不一样,不会为了那些金银出卖自己的灵魂。您要我留,我留便可以了。但是,您若是想我和你同心,那恐怕有些困难,因为,我娘早在十三年前的那个阴雨天里,就死了。我没有母亲。”尹落冷寒的眸子定定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着。
江玉婉听了这些话后,失落绝望地坐在了一旁的紫檀木椅上,然后用空洞而苍茫的眼神望着窗外的雨景。
她应该早就料到女儿会恨她,可是没有料到会如此恨她。她为了挽回亲情,不惜冒着巨大危险想要认她回来,可她却丝毫不领情,字字句句都是伤人的话。直听得她满心疮痍。
尹落看着她难过,心里也是伤悲。与其今日这般苦痛,当年何苦要抛夫弃子?她该是怜悯她,还是该敌视她。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该如何处理。
过了很久,店小二敲门喊话:“夫人小姐,您们的酒菜准备齐了,现在要上吗?”
江玉婉才从低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换上一脸微笑说:“上吧。”
少顷,一桌珍馐佳肴就摆在了桌上。她们母女的情绪都冷静下来一些,才坐在一起,一边赏雨,一边看着桌上的饭菜。
江玉婉指着中间一个用金色的盘子对尹落说:“你尝尝这个,这个是这里的招牌菜,名叫月明杏子红。这个白色的是巢天极品的白燕窝。这红色的是刚下的鳕鱼鱼子。而这盘子是金箔的。传说这两味珍馐,烧好之后一定要放在金子上保温,否则就会凉透,味道也就差了许多。你快尝尝好吃么?”
尹落望着碧玉碗里面那一缕缕泛着光亮的白肉,突然都觉得这昏暗的屋子明亮了许多。她突然就明白,为何母亲会不顾一起抛弃他们,因为,这样的诱惑,真的很让人难以抵挡。她不受控制地将那团食物放在嘴里,然后,她更加证实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对的。
突然那么一刻间,她就不排斥和母亲回到督军府了。原先以为自己有多清高,不过也是一俗人罢了,她不由在心底鄙视自己。
见她不动声色,江玉婉已经开心多了。看着她吃着自己夹到碗里的食物,她更是难掩激动,于是更是殷勤地给她夹菜。
“来,孩子,再尝尝这个。这个更好。”她指着旁白雪白瓷盘里面的薄如纸张的肉片道:“这道菜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看,这深红色的肉片是处子牛。而这碗雪白的汤料就是用十味海味而熬制的高汤。用牛肉蘸上高汤,味道别提多么特别。”她拿起筷子给女儿夹了一块,尹落吃到嘴里,却是肉质极其鲜嫩,而汤味却浓郁香醇。吃了这么一口,就不自觉想要继续吃下去。尹落不解问道:“什么叫处子牛?”
江玉婉盈盈一笑,耐心解释道:“就是满八个月的小母牛。这牛生下来就要吃百种的豆子,才能肉质如此鲜美。”
“百种的豆子?”尹落惊呼地时候,眼圈就不由红了。记得远在老家的乡亲们,年年种着豆子,却从来吃不上一颗,全都上缴给了政府,地主。自己却只能吃草根番薯,还要经常饿肚子。原来,那些豆子,都给这些牛吃了。
“你怎地了?”善于察言观色的江玉婉看出了女儿的情绪,于是赶忙问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有钱真好。”她不由如此感叹了一句。
“那你和娘回去,娘让你天天可以吃到这些东西。甚至还有更好的。”她开始诱哄着女儿。
尹落放在筷子,笑着回答:“夫人干嘛这般不放心。我尹落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我会跟您回去的。但您敢认我这个女儿么?”
江玉婉这才将早已设计好的想法对她合盘托出:“眼下,佟子谏忙着在外争兵夺权,倒是不常在家,家中只有我和他的三太太。他的大女儿远嫁江北,不在身边,二儿子现在也在外领兵。小女儿在国外留学,不几日就要回来,还有就是他的小儿子,成日里无所事事,只是一个代理军长的虚职。不过也不在督军府,他在外另有别馆。所以,家里很是清净的。你去了大可放心的。那些人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聚聚,不会叨扰到你的。至于你的身份,我给你想好了,就说你是我远方表哥的女儿,你喊我一声姑妈就好了。倒是你回府,我会给你举行一个舞会,听说你舞跳得极好,借着舞会,公布你的身份。别人不会怀疑的。”
尹落听着母亲周全的计划,不禁佩服起来。怪不得她会成为佟子谏最钟爱的女人,原来,她真是心思缜密,非一般寻常之人。
“对了,你的舞是谁交你的?”江玉婉不由奇怪地问。
尹落眼前又想起那个眉眼精细的赵姨娘。她是当年母亲的侍婢,也是暗恋父亲极深的痴情女子。母亲跑了之后,父亲一病不起,她迫于无奈才会去求助赵姨娘,后来还好是她伸出援手,父亲才能捡回一条命,也是从那次之后,父亲就落下了咳嗽的旧疾,这些年一直病病好好,好好病病。那个赵姨娘后来也是红极一时的花魁娘娘,但是父亲却没有勇气再次接受一个风尘女子了。
“你想什么呢?孩子?”江玉婉一句话才扯回了回到过往的她。她迅速扯谎说:“父亲请人教我的。”
江玉婉略略怀疑地哦了一声,不再问了,然后,她又道:“孩子,进了督军府,有两个人,你绝对惹不得的,他们就是佟子谏的两个儿子。佟鹤程和佟鹤锦。佟鹤程乖张暴戾,不择手段。而佟鹤锦却是风流多情,工于心计。这两个人都不好对付,所以,千万不能和他们纠缠不清,你明白么?”
看着母亲担忧的样子,她不由嗤声笑起:“您太多虑了。我对富家子弟没兴趣,尤其是对穷兵黩武的军阀更没好感。”
江玉婉似是释怀地笑笑:“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