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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南天门外,黑白脸色两个天兵嘴上闲谈,目不斜视。

白的问:“你下注了吗?”

黑的道:“自然下了。”

“下了多少?”

“老子连鸟都压上了。”

“是你的鸟?”

“连你的也压上了。”

“赌什么?”

“自然是‘止’。”

“果然不出所料,”白的笑道,“你真的是个蠢材!”

闻此言语,黑的却也不恼,问道:“怎么是蠢材?”

“还不是蠢材?”白的道,“你岂不知‘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可见‘止’是暂时的,‘行’才是必然的。”

“嘻!”黑的也笑。

白的问:“你却笑什么?”

“笑你才是蠢材哩!你又岂不知‘反者道之动’,‘归根曰静’吗?你怎么知道,那和尚苦行十年,不是到了物极必反的时候了?”

“嘻!”白的也笑。

“你又笑什么?”

“我笑你初窥天道,却不识‘世道’。”

“什么世道?”

“世道即人心。你想此事传到了那西方极乐世界,那佛祖能容得,佛祖还能乐?便是佛祖能容得,那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又岂能容得?”

黑的又笑:“嘻!”

“你又笑什么?”

“笑你虽知人心,却不识时务。”

“什么‘时务’?”

“你又岂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么?尝时我只道那菩萨神通广大,今日才知道也不过如此。”

白的忙道:“慎言,慎言!”随之左右张望着,一脸期待的模样。只可惜左右无人,怕是这货的蠢话不会被谁听到了。

可惜,可惜。

黑的倒是无所谓的:“怕什么?这话又不是我说的。”

嘻嘻,说了也就说了。

白的问:“那是谁说的?”

“广目天王说的。”

“原来是他。”白的恍然,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黑的又笑:“嘻!”

“问你话呢!你他娘的笑个什么?”

“不是俺笑的,是天王笑的。”

“他也敢笑菩萨?”

尝时哪敢?

黑的道:“不仅笑,他也赌。”

“他赌什么?”白的问,只是为什么有些紧张呢?

“自然也是‘止’。”

“可是,”白的吃了一惊,“他不是常跟俺们说‘运动是永恒的吗’?”

“错!他说的是‘运动是绝对的’,‘变化’才是永恒的。”

白的气恼,问道:“他又是拿什么赌的?”

“他也把鸟压上了。”

白的疑惑,问道:“他有什么鸟呢?”

“其实是蛇。”

“什么蛇?”

“便是红果树上的那条。”

“嘻!”白的一声冷笑。

黑的瞥他一眼道:“你又笑什么?”

“笑你太夸张!”白的一脸的不以为然,嗤笑道:“他那是什么蛇,也好拿来当赌注?”

“最夸张的还不是他,而是那二十八星宿。”

“又怎么夸张呢?”

“他们连星星都压上了!”

“他们也敢!”

黑的又笑:“嘻!”

“你他娘的又笑什么?”

“嘻嘻,果然还是老子懂的多些!当然,毕竟你他娘的也就是个木匠——”

“闭嘴!”

“闭嘴怎地?你他娘的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嘴笨,赖皮!”

“不是俺让你闭嘴!”

“那是什么鸟人?”

两个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仙翁立在身后,却不是什么鸟人,而是李太白到了。

两个心下惶恐,连忙行礼道:“李长庚!”

李太白问:“刚才是那个蠢货说的‘鸟人’?”

两个齐向对方一指,说道:“是他!”

两个作势要打,李太白本着脸说:“既如此,你两个都下界去吧。”

“下界怎地?”两个大惊失色,那白的不免变得更白,那黑的竟变成了灰色。毕竟,当年好容易才上来的,谁还要下去受罪呢?

“老儿要下界公干,玉帝许我两个行走使唤,”李太白又说,“不如便着你们吧。”

两个才知是虚惊一场,问道:“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李太白又叹息说,“只是我从前挑的人选都太聪明,误事,这一次总是要选两个蠢些的才合用呢。”

两个一时哑然。

李太白又问:“你叫什么?”

那白的忙道:“小的叫白子。”

李太白道:“他叫白子,想来你就叫黑子了?果然人如其名——”

黑的忙道:“其实叫墨子。”

李太白锁眉,又问:“凭你也敢叫墨子?”

墨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道:“好让金星知晓,先师先在时,每自称‘鄙人’,先师先去后,吾欲使世人不忘其教诲,这才僭越了先师的名讳。”

“你那先师就是墨子?”

“正是子墨子。”

“你可通‘墨经’吗?”

“不仅通,其中很有一些还是由俺执笔。”

李太白又问白子:“你又为何叫白子呢?”

白子说:“只因小的白而尚白,也因为此人叫做墨子,便要跟他争个胜场。”

“何也?”

“因为我那师门。”

“又是为何?”

“金星有所不知,家师便是子公输子。”

“原来如此。既如此,你两个也不必废话了,这就与我下界去罢。”

墨子问:“却不知所为何事?”

“便是为了你等所赌之事。”

墨子闻言大惊,又问:“想是金星也下注了?”

李太白微微一笑,说道:“我把金星也压上了。”

两个一时哑然。

墨子又问:“却不知金星买的什么?”

“你道我是为何下界呢?天行有道,不遵正轨可是大大的不妙。”

墨子想到自己压上的全部身家,不禁摇头苦笑。“既是有道,”他说,“金星却不闻‘虚而不屈,动而不出’吗?”

那金星闻言大恼,正要发作时,又听白子笑道:“墨子又岂不闻‘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吗?”

还好老子买的是“行”。

李太白叹息道:“此事自有定数,你两个担忧也是徒劳。此事也非我老儿一人能为,早有人先于我等下界去了。”

墨子追问:“敢问是谁?”

“许旌阳。”

“怪哉,怪哉。”

行者一棒打去,依旧落到了空处。

行者挠挠头,有些费解。

那道人遂又闪出身来,问道:“有何怪哉?”

“怪哉,怪哉。”

行者又使一棒,还是落到了空处。

道人的身影在林中飘忽不定,这一会儿甚至连声音也变得轻浮了。“你不是有害眼病吗?因此看不清楚,也是有的。”

行者说:“不是俺看不清楚,而是你比俺更快。”

只是,世间真的存在连俺老孙都摸不到的东西?

道人道:“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世间原有比你更快者,正所谓道法无边——”

道人峨冠博带,腰间悬着一柄黑色的长剑,一身宽大的袍袖便如一片云罩住身体,若不是面上的形容太过颓废,此时站在月光地里,也算是飘飘若仙。反观对面的那只猴子的装扮,却实在有些潦草,有些随便了。

“是吗?”行者一笑,“却不多见。”

道人讥诮道:“便如如来的手掌心么?”

行者说:“那也快不过俺这棒子。”

可惜依旧打到了空处。

道人又打另一边飘了过来,看起来几乎是个幽灵,问:“可知为何么?”

行者道:“偏不问你。”

“是因为你那棒子‘名不副实’。”道人说。

行者问道:“却不知怎么‘名不副实’呢?”

“你那如意金箍棒者,偏不能‘如意’也。”

“笑话,笑话!”行者说。

“怎么是笑话?”

行者问:“你是要俺作诗么?”

道人说:“你作就是。”

“我偏不。你让俺作俺就作,俺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果然是笑话。”

“你笑便是。”

“呵呵。”

道人真的笑了起来。

好行者,一纵身跃在空中,把一根棒子舞弄开来,真个是八面威风。遂吟道:“此棒原来非等闲,本是老君炉中炼。”

“却才说了。”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箍裹黄金片。”

“他却有钱。”

“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未免浮夸了些。”

“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飘五色霞光现。”

“奈何生锈也。”

“名唤如意金箍棒,藏于深海无人见。”

“可惜被你抢了。”

“神机莫测从我心,变化万端随我愿。”

“却才说过。”

“一朝打上通明殿,谁堪与我争长短?”

行者突使一棒,道人猝不及防,终于飞了出去。

“嘿嘿,先打死了你,再听我念。”

道人怒道:“我把你个阴险的猢狲!”

行者叹口气,居然还是打到了空处。

道人又从月光里闪出身形,那峨冠博带宛然完好,一身看起来那么脆弱的皮囊也同样完好,而长剑却依旧没有出鞘。

“可惜还是打不得你。”行者说。

“是你太慢!”

“慢虽慢,却也有些好处。”

“什么好处?”

“持久些。”

“不是无能为力?”

行者说:“乃是‘细水长流’。”

“不是自欺欺人?”

行者说:“其实有个道理。”

“什么道理?”

“叫做‘铁棒磨成绣花针’。”

伴随着道人的笑声,他的两只肩膀随之抖动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散架了一样,倒让行者有些担心。道人说:“我看却是病,得治,而且早已‘病入膏肓’矣。”

“却是什么病呢?”行者问。

“叫做‘麻木不仁’。”

“又要怎么治呢?”

“你求我,我给你治。”

行者作恍然状道:“看不出来,你原来是个游方的郎中。可我偏不求你,须知庸医害人,犹比杀人更甚。”

“若是执迷不悟,”道人翻翻眼皮,“也算不得人,我也害不了你。”

“不是人是什么?”

“还是什么?”道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是石头。”

行者道:“若悟了,我也不是石头。”

“不是石头是什么?”

“便是石头也不如!”

行者也啐了一口。

便听得一声清吟,道人终于掣剑在手,那剑身却不是黑色,而是一片雪白。叫道:“我先将你杀了,才教你知道石头也能悟道!”

行者却把手一摆,叫一声:“等等。”

“等什么?”道人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我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道人还在忍耐。

“结句也。”

“甚么‘结句’?”道人不解。

行者早把脑后的棒子化作百米长短,便从头顶上抡了一圈。厉声道:“十殿阎罗闻鬼哭,诸天丧入鬼门关!”

那时月下的丛林一片混乱,惊起无数的飞鸟,扬起无尽的尘烟。甚至连大地都颤抖起来,那一阵巨大的轰响如同大地的嘶喊。

“该死的弼马温!”道人尖声怒吼,手中剑寒光似雪。

“你还没死?”

“该死的是臭猴子!”

“猪才臭哩。”

“可你终究打不得我,你看我还能跑,还能飞啊。”道人又冒出来,虽然形容有些狼狈,可那一身骨肉还是完整的很呢。

“猪也跑得,苍蝇也飞得。”行者说。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你想要的答案。”

“你怎知我想要的答案?”

“我自然知道。”

“知道又如何?”

“自然是教你。”

“你教我?嘻!”行者笑了一声。

道人厉声质问:“你笑怎地?”

“笑你狂妄哩。”

“其实‘绰绰有余’。”

“我求无上道,你也教得?”

“你求我,我便教。”

“你又不是俺师父,凭甚教俺?”

“岂不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能教得,三怎么教不得?”

“嘻。”行者又笑一声。遂又舞着棒子说道:“俺老孙谁都求得,却偏不求你。”

“又是为何?”

“你求我,我才说。”

“我求你便是。”

“俺老孙但求活人,却从不求死人。”

“道人却不是死的。”

“嘿嘿,如此便死了。”

道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入重围,在那方圆百米的断树林里,此刻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行者。

“现在,”那万千行者齐把手中的棒子向道人一指,叫道,“且再让俺看看,你还往哪里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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