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仁王拿出的是两柄软剑。黄芩瞧了一眼,笑道:“这是炼珍坊内缘堂的手艺,三十二炼的缅铁混着桶子钢,刚柔如一。这分明是两口宝剑。这样的好剑,拿来给我看。王爷,你好意思说这只是利器。”突然房门轻响,一人闪进屋来。灵卿身形一晃,从座中弹起拦截来人。那人当面一拳打来,只是全无劲力。灵卿腿起无影,踢向来人下盘。那人立足不稳,向前跌扑。灵卿反手抓了他后领,拎将起来,中指第二节制住颈后要穴。那人手足软垂,再无力反抗。宁仁王道;“这人想是醉了。灵卿,叫掌柜带他下去,端碗醒酒汤给他。今夜还要宵禁,要多派人手。有醉酒违禁的,都给关起来。不过是侥幸躲过兵祸,就这般失态,成什么样子。”灵卿道:“王爷,此人或者醉了,但掌柜却带他不下。”黄芩道:“你真个是得空就胡闹,哪有这副惫懒样的。”这句话却是对灵卿手中那人说的。灵卿心中明了,松开手来,却见那人如烂泥般无声落地,瞬间全身弹起,快得惊人,身形起伏间有一种奇异韵律与身周诸物相谐共存,连半尺外的烛火也没半分引动。
那人向宁仁王作揖为礼,又向灵卿抱抱拳,道:“晚辈金苏。见过王爷、灵卿前辈。请恕先前无礼之处。”黄芩道:“这个也是我的弟子,小小年纪就喜欢弄古怪。灵卿,这孩子手快,喜欢到处显摆。你是个中大家,不妨品评一下,也让他开开眼界。”
灵卿微笑道:“在下身上原少了一个三两的银锞子,还有一个青瓷瓶子。在下刚才一时技痒,又多得了一本小册子。”黄芩道:“苏金,这才是真正的神知灵运。你要学得还多着呢。先看看你身上物事有无短缺。”金苏往腰上一摸,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来。
宁仁王道:“自家人开开玩笑,当不得真。闲山兄,你教得好徒弟啊。梦蝶心法、潜山诀,这孩子也有三四分火候了。来来来,都坐下说话。”金苏道:“谢长者赐座。”手中提了茶壶给黄芩斟茶,心里一直想着方才灵卿的妙手,浑不觉那茶水满溢出来。黄苓哼了一声,金苏醒过神来,道:“对不住,如此功夫,可比我自己捉摸的要高妙太多,一时失神。见笑,见笑。”说话间,将各人茶杯添到八分满,却看见灵卿眼中露出促狭的神情,脸上却是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神色。金苏大起知己之感,心道:“此人只怕是个爱玩闹,也是个会玩闹的。”
宁仁王续道:“我拿这两把剑来,只为答谢闲山你以往多次相助。我知你本为黎庶出力,从来不图回报。只不过我空自从你这里得了许多恩惠,不聊表心意,实在让我寝食不安。”黄芩道:“这般说来,我如一意推拒,倒是不近人情之举了。王爷,我跟你说,若是十年前我见得此剑,只怕要想方设法求来。若是四五年前,纵是我剑心淡了,你将此剑送到我面前,我也自当欣喜拜领。可叹时移势易,如今这般宝剑到我手上,便跟凡兵全无二致。剑托非人,非剑之福。不如将它留下,以待真主。届时共同砥砺,人剑相映,方不负这宝剑锋芒。”
宁仁王道:“你是剑道的大行家,将来遇着合适之人,由传剑给他,再稳妥不过。我便等你选定剑主,再行奉上。”转头又对灵卿道:“原先你去送礼,个个手到擒来。为何本王送出一份礼支,却似这般艰难?”灵卿闻言一揖,却不答话。黄芩道:“这个事就算说了,王爷也未必明白,明白了也未必就能做好。王爷,我要到泉州去,此事来得紧急。我要借‘恨天阔’一用。”宁仁王道:“你这便要走?有了那条船,天下内河来去如飞。为何不在松扬多留几日,咱们可是好些年没见了,总要让我稍尽地主之谊。”黄芩说道:“你信中说道那个鬼书生养大的小孩,这些时日想来,却让人有些神往。”
宁仁王大笑道:“闲山兄,如你愿意,世间诸种福缘予取予求。你全轻轻放过,只是在收弟子这一项上,你从来是精益求精。你对弟子可是厚望得紧。”金苏一愣,望向黄芩。黄芩道:“此去泉州,就我与小徒金苏两人。纵有波折,闪展腾挪,总能应付过去。倒是松扬这边,我却放心不下。那群倭寇人数着实不少,未见其覆灭,总是不安。而那个陶侍郎虽然因算死生之言,默许浙东杀手出战,但私自调用朝廷兵马,如何瞒得过。到时陶侍郎为自保,少不得要编排王爷的不是。另外,城中聚贤馆里的那些人龙蛇混杂,放在身旁,总是不妥。”
宁仁王道:“那也就是兵来将挡吧。说起来这两天镇守聚贤馆的姬仙子,似乎是闲山兄的旧识,不如你到我家去,我请姬仙子来见你一见。”黄芩道:“姬仙子为人行事,如风行天地,哪是我这种俗人说见就见的。”宁仁王道:“唉,都十几年了,你还是一般的不解风情。闲山兄,天大地大,有些事放下了就海阔天空。这些道理,却要我来置喙么?唉,灵卿,你找掌柜安排一下,黄大侠不肯住我那窝,只好让他住这儿了。”
灵卿自去找人再行安排住宿,虽是琐事,却见其一丝不苟,心细如尘。金苏悄悄跟在后面,心里一直想着灵卿的妙手绝技。一抬头,看见灵卿站在跟前,道:“金少侠,不去沐浴更衣吗?”金苏道:“前辈,你传我几手功夫,我请你去泡澡堂子。”灵卿笑道:“这松扬可不是扬州,澡堂子晚间就关门了。你明早就要动身去泉州,哪有机会请我。难不成要赊现,留待来日。”金苏道:“我是不赊帐的。你看我这里原有本《锦屏阵》,不过方才让你用《颜氏家训》给换了。我现在嚷起来,说是你抢我的的春宫图,那看热闹的人一定很多。”
灵卿笑出声来:“有意思,黄芩门徒耍无赖。”金苏道:“这样说就不光棍了。你搬出师父来,我只好回去睡觉。可是这样打发我,怎教人心服?”灵卿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年轻时的子弟勾当。也罢,就与你玩这一把。方才你从我身上空走了银锞子与瓷瓶。我顺手将银锞子与瓷瓶又空回来,将《颜氏家训》放在你腰囊里。不妨再以此法作个了结。我们同时出三次手,每次出手只能空或放一样物事。我话说前头,我三次出手后,会将《锦屏阵》重放回你身上。你却可随意,得手一次,我就与你细细切磋一种手法。如果两次得手,我与你切磋一门提升灵觉的心法。”金苏道:“我若得手三次呢?”灵卿笑道:“在你十八岁前可要我做件事,我当尽力。”金苏道:“就这么着。”
两人伸出手来一握,突然大厅灯火无风自动。灵卿与金苏都神色古怪。灵卿道:“嗯,这番设计不错。”金苏道:“我还眼馋你那心法。”灵卿张开手掌,掌心上横着一幅布条,笑道:“鲛绡混金丝,可惜了。我还是下手重了些。”金苏道:“这是前辈的手段,晚辈佩服。”也张开手掌,现出一只瓶塞来。两人同时反掌,将手中之物抛下,厅中灯火又是一暗。灵卿道:“了不起,居然有这种好东西。第三回就留在来日吧。”金苏道:“你是真有气量的好汉,下次我一样地全力以赴。”这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灵卿点明要诀,手中演示了几种变化,金苏已明其理。至于心法,是百来字的一段口诀,却须金苏自行领悟。灵卿道:“此次买卖我赔了本,将来总要着落在你身上赚回来。”金苏道:“那就看看我下回的造化了。”
黄芩在房中沐浴更衣已毕,只听门上剥琢,知是金苏叩门,道:“进来吧。”金罗进房坐下,自将前去扬州探望家人时所见之事说了。黄芩道:“依你的脾性,这次你在扬州还没胡闹,这莫不是近乡情怯。不过,你遇见的那个季家女子的事,说得有些不尽不实。小鬼头,莫不是少年情怀而慕少艾。说起来季三爷也是我故交,咱们这次出海归来后要不要我去说一说?”金苏道:“齐家的事还未了结,这个玩笑可不好开。师父,除非我自个儿要走,要不这辈子我都不会出师。”黄芩道:“你就发昏说胡话吧。你刚才去缠灵卿教你本事,依你看来,此人如何?”金苏道:“这次与他对面赌斗妙手,他每次都比我恰到好处地高明一点点。我始终瞧不出这人的深浅。”黄芩道:“但看你气色,赌斗却是你赢了。”
金苏道:“师父教导有备无患那是至理名言。我在赌斗前,就将腰囊里的重要物事放回背囊里。只留了灵卿先前塞给我的那本《颜氏家训》和一枚醉菩提。我第一回用沉影劲和灵卿斗快。他确实了得,一伸手就空了《颜氏家训》,但那本书我用长线连住了醉菩提,灵卿不能依约只取走一件物事,妙手赌斗忌讳空手而回,是以回手就把我腰带扯下一块来。师父知道我私带的那两件中衣,也不知他两指间有什么利器,就这样扯破了。我这边去空他身上的瓷瓶。他身上有股吸力与我相抗,很像师父说过的凝空法。我哪敢纠缠,捏碎了瓶颈,空了个完好的瓶塞出来。”
黄芩笑道:“你小子的赖皮本事不小。妙手赌斗,讲究是出手干净利落、所空之物要完好无损。你两人约好每回只能取放一件物事,却让你钻了空子,将两件物事连在一处。说起来,你用的是无常线么。”金苏道:“那是自然。这两物相连的伎俩早有前人用过。灵卿怎会不知。只是世间能切断无常线的利器,还放不进指间。”
黄芩道:“那第二回又是怎样?”金苏道:“第二回灵卿用的是个周全的法子,手里边安了个银锞子。如果不能从我身上空走物事,就要把银锞子放在我身上。”黄芩道:“难不成你就这么使了醉菩提?真是个败家子。”金苏道:“也没其他法子,我用无常线绞碎了醉菩提,那汁液着人肌肤,生出极强粘力,真是要多快有多快。灵卿的五指粘连,空不走放不下,这第二回我虽也没从他身上取放物事,算是平手,但第三回他是没机会比了。我两次都可算是耍赖,但灵卿此人气度大,第二回也认输了,要将第三回比斗留到下次。”黄芩道:“灵卿不好与你计较。你可别以为天下事都这般好胡混。”金苏道:“人家看我是黄大侠的弟子,给师父面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