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倭寇首领被烟熏火燎,竭力收归败兵,虽双目喉头如刀割一般,也顾不得医治,急急召来值守的倭寇,问起营中烟花、火球之事。只是询问之时,当真是“声嘶力竭”,语不成句,兼以涕泪滂沱,煞是可观。
那值守回道,营中原有烟花是自备用以传信联络,不见了十余枚,看今日营中花火形色,应为所失之物;那火球是有人从营地之后用弹石机一类的器械射入营中,此时营后尚余器械架设之痕迹。那倭寇首领是当年“绝乱”之战漏网之鱼,见多识广,想到今日有人先以破山弩射乱后营,令己方不敢拖延,提前搦战;在列阵未成,将发未发之时,引发花火,士气可鼓不可泄,只得提前出击;在两军僵持,战机有利的当口,又烟火齐施,乱了军心。其间兵战算计之精、时机拿捏之准、手段运用之巧都让他想起那件事来。转念想起松扬军中有成队的浙东杀手,当下再无怀疑,即令众倭向西而去。松扬之围,就此解除。
是夜宁仁王府中众人庆功。宁仁王先举杯道:“今日得破倭寇,幸得兵部侍郞陶大人秘授机宜,此为上功,小王定向圣上拜折请奖。”陶侍郞高坐首宾之位,谦逊道:“哪里哪里。是王爷指挥得当,将士用命,下官不过适逢其会。不瞒各位,今日也是下官生来首见战阵。方见其中玄妙凶险,实非纸上谈兵可知。”
旁边次宾位上一个神情粗豪的中年人道:“陶大人这话,可说到我心坎去了。我也见过几个监军的大人,原都是文官。一支笔杆子舞得生风。见军士要疾进催敌,就报说躁进无谋、劳师临险,如要驻军待机,又报说畏敌不战、坐失良机。可从没见过那些大人们真正上阵打过。那年我见一个什么国子监的祭酒,没见他喝酒,就在大帐里撒疯,说什么必须立刻与敌决战,战之必胜,以贺皇上圣寿。说说得倒容易,那贼寇奸猾似鬼,四下分散,好不容易设计将他们拢过来,张了网要一战断根。一句话便要提前决战,时机不当,贼寇不至,我军失了地利又如何?那人可半点说不上来。我一时火起,将那祭酒扯出大帐。哼哼,我被责三十军棍,革掉职位,去当个火头兵。后来听说将军无奈,将决战提前。咱们准备不足,虽是胜了,却枉自多伤了不少弟兄。那祭酒上报捷表,将自己吹嘘一番,又报说将军统军不力,侮慢钦使。嘿嘿,真是好脸皮。”宁仁王笑道:“方壮士虽已解甲归田,但豪情义勇,小王很是佩服。陶大人公忠体国、为君分忧之外,体恤将兵,更是百官楷模。本王定要再敬一杯。”那陶侍郞心道:“这姓方的粗人一个,酒后乱语,大是失仪,但他现已归田,宁仁王要回护他,安他个不是却也不易。我又何必得罪人。”当下站起身来,喝了一杯。之后席上一团和气,也算得是宾主尽欢。
酒宴后,宁仁王换了便服,由灵卿陪伴,悄然到了一家小客栈里。那天字房内有人置酒宴客,闹闹嚷嚷,说的是日间交战之事。宁仁王径直推开地字房门,房内一盏明灯之下,有人高卧床头,微有鼾声。宁仁王轻轻坐在桌前,不去惊动。灵卿坐在下首,剔了剔灯芯,那灯花炸开,灯光一暗,复见光亮。床上那人坐起身来,道:“王爷来得早了。”宁仁王道:“我倒想还来早些。有道是大恩不言谢,左右我欠你人情已多,眼见是还不清了。我却给你惹了个麻烦,真是对你不住。”那人坐到桌边,着一件月白的轻衫,略见褶绉,上面有若干泥迹,却不见丝毫颓唐之相,双手在脸颊上揉了几揉,面容忽然一变,正是黄芩。
黄芩道:“这怪不得王爷半分。只是我行踪已漏,倒可惜了这几日行这易容秘法耗费的心神。”说着为宁仁王、灵卿二人面前茶杯中斟茶,续道:“王爷为保松扬城,将我欲往泉州之事告诉那人。只不过,那人却不是元随。”宁仁王动容道:“竟有此事?”黄芩道:“敝门中有些通灵交感的术法。我为师,彼为徒,如真是元随昨日大闹王府,我不会在王府感知不到自己弟子。何况,元随性子极端,不会玩那种伤己脱身的路数,王府中侯相二人如伤的是元随,只怕不会安然无恙。”宁仁王道:“每次提起你门中之人之事,你总是这般骄傲,却教我觉得我这王府如通衢大道,任人出入无阻了。只不过,这世上还有如元随这般年轻特出之人才,可惜明珠暗投。”
黄芩轻嘬茶水道:“奇人异士所在多有,元随虽是佼佼者,但也不敢说一时无二。”宁仁王道:“无论如何,那人从我这里得了你的消息,只怕要寻你的晦气。你还去泉州吗。”泉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能不能找到我,却要看看大家的造化。”宁仁王道:“如今东南不太平,你非要出海不可,也不妨多等些日子。”黄芩道:“这修罗众突然崛起,当年漏网的那些倭寇,居然网罗得差不多。胆子更是大得没边,区区两千人,竟敢围城。那围城的头子正是当年绝乱之役中的小头目,似乎还记得我,逃起来也如当年一样利索。只是这般轻动刀兵又折扣而去,修罗众所为何来?我性情疏懒,偏生是个劳碌命,不弄明白这修罗众的来历底细,终觉不妥。”
宁仁王道:“既是如此,那就愿万事顺遂。经此松扬之围,朝廷多少也会警醒些。那一千浙东杀手营,还是要在这松扬城中多待上一阵子。你看,张大人来信,让你得空时到北京去瞧瞧。”黄芩道:“他的信,不瞧也罢。听说南北防务的事,朝里有人掣肘?”宁仁王道:“浙东杀手营精锐已然驻防,张大人只要备足了粮饷军器,北边防务,当无大事。至于南边嘛,也有的是精兵强将。也没什么好太担心的。”
黄芩道:“却是不然。北边的事先不说它。眼下松扬城中人材济济,蔚为壮观,却全是师出无名,如不是行险弄巧,此次哪能就这般轻易退了倭寇。可在朝廷眼里,这不过是微功,庙堂上十双眼睛,有十九只盯着你违例悖制的事。你募的那些精兵强将,转眼就是附逆的乱臣。”宁仁王道:“我虽是世袭的王爵,松扬城为我封地,但祖制所限,不可开府治事。纵然私下蓦集兵士,凭心直论,也不过自保。从没想过要行那逆乱之事。”
黄芩道:“众口铄金的事情还少了么。你有卿侯将相四人辅佐,那就是开府了。灵卿、战将、谋相三人也罢了。那靖远侯却是皇封世袭的侯爵,王侯私交过密,这就与祖制有违。嗯,海禁行之有年,你府上还有不少外洋来的新奇玩意儿,说不定还私通外夷。当年倭乱,松扬城筑墙坚守时,这墙高可也逾制了。王爷,三人市虎,这些年来没事,不见得朝廷往后不来找事。”
灵卿一直坐在下首不发一言,此时开口道:“王爷,黄大侠说得甚是。朝廷此次谋而后动。松扬受袭,原非寻常。想倭寇两千有余,穿省过府,地方上如何不得警兆。却无半分讯息传来。及至兵临城下,适逢朝廷宣调杀手营,钦使得循例观战,松扬虽有战力,却只能暗自韬晦,不能尽出精锐,以落人蓄兵谋逆之口实。无奈只能凭浙江卫所与王爷亲卫凑齐的一千兵卒御敌。如不是那陶待郞突然睁一眼闭一眼,让一百浙东杀手随军出战,用鸳鸯变阵杀敌,还不知如何处置。此次朝廷一关,侥幸过去了。但半凭人谋,半凭天意,可一不可再,之后如何,须早作计议。”言毕看着黄芩。黄芩自在喝茶,看了灵卿一眼,笑而不语。
宁仁王道:“我却在想那些倭寇往西去了,还要再行知会彼处州县善作防御。”灵卿道:“在下冒昧揣测,黄大侠在西边当有安排。”黄芩道:“我只听说,广西有五千狼兵被调到南京,后来不知为何,又返回广西。另一边湖广长沙府运了一批军器往南京,两下里一碰,就在鄱阳湖边遇上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两处人马就并作一处,往北在黄州、安庆一带不见了踪影。我想,如果倭寇遇上了他们,倒也真是热闹。”宁仁王正在思索敌我路线,只听灵卿喜道:“这便是了。朝廷原在东南两路布下精兵,迟迟不动,这些日养精蓄锐得够了。倭寇新败,缺兵少粮,当然不敢与之接战,如此只有往北。”宁仁王道:“那就要去硬碰狼兵了。黄芩黄大侠,闲山兄,你以前就是这般行事,你不图旁人谢你,可也用不着把功劳推出去。”黄芩道:“我才懒得推。朝廷的东西,不管是人是物,我想起来就觉得头大如斗。说了不沾就是不沾。”宁仁王道:“无论如何,松扬城围得解,可算是有惊无险。朝廷那边也没落下什么把柄。闲山兄,今日你烧了倭寇粮秣,一举数得。我穷搜了一番,找到些利器,你却不要推辞。否则欠你的,连利息都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