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金苏心神不宁,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坐起身来,瞧着窗外的月光,一时痴了。忽觉月光大亮,定眼看时,却见窗口正对的一处房顶上,有人拿了将月光往这边折射过来。金苏快手穿好衣服,从窗口蹿了出去,轻灵提纵,往光亮处奔去。月光下瞧得清楚,一人身着灰色斗篷,正坐在屋脊上把玩一只琉璃球。金苏道:“是季姑娘么,你在这里做什么?”那人揭下软帽来,面上死气沉沉,被清冷月光一映,甚是骇人。金苏心道:“难不成是僵尸?”又见那人伸手在脸上一阵搓摸,揭下一层脸皮来,道:“金少侠,吓着你了?”金苏见到玉人玉颜,放下心来,坐在季思身旁一尺处,道:“季姑娘,我姓金名苏,哪有什么侠义之举担得起少侠二字,休再提起。”季思道:“金苏吗?扬州金家的那个小少爷?”金苏道:“难道我丢人都丢到外地去了么?我现在不是金家的人了,少爷什么的,只也是小时的事了。”季思轻轻一笑,也不说话。金苏忍不住问道:“季姑娘,今日分别后,可诸事顺利?。”季思道:“金少侠,日间两军交战,令我大开眼界,出来这一趟也算是值了。你不妨猜猜我来松扬所为何事?”
金苏道:“听你口音似是北方人,依你年纪,我倒也不觉得你就是薛捕头的门人弟子。至于你来松扬目的,想是跟你手中薛家的那柄铁尺有关了。”
季思道:“正是如此。我路遇薛中淇捕头,那时他刚突出重围,重伤将死,临死前嘱托我将铁尺信函印鉴送回庐州。我打开了没封口的几件信函,里面说有人假扮官军,在南京骗走了一千匹军马。南京守备震怒,派了军中高手探查,又知会南京各府抽调捕快协查。你看到的那把铁尺,就是薛中淇捕头的遗物。这薛家世代为捕,门路深广,薛中淇很快就得了线索,一路追查,却遭人暗算。他拼死逃脱,终究伤重横死。我有事不想回北,于是就按他遗物中所提到的线索,往南而来,也不去住城镇村甸。但即便露宿之时,也有人来偷袭,一路躲到了扬州,还是躲不开。我心想只能趁乱寻机,就往松扬而来。这就碰上了你一同到了松扬。到了城中我立即找到了衙门开说此事。谁知那个骗子,在这里伤了人下在牢里,已使了银子,眼看就要放了出来。我在大堂前看见那人,正与那图影上一般无二,我当即拿出了南京守备府的公文,衙门的人原只当是个小案收点银子,却不料生生飞来一桩大功劳,当即将那骗子关进大牢,只等南京守备府来人押解。我这趟糊里糊涂的事,也就这么也结了。想来却好像作梦一般。”
金苏道:“你也在这里等他们一并回去南京么?”季思道:“那倒不用,我找出案犯并知会地方后就算功德圆满。说起来你武功机变都高出我太多,我被那些人追得急,你一说同去松扬,就答应了。”金苏道:“可是这一路上没有人来罗唣。”季思道:“我也不知是为什么,难道是那些人也要避开围攻松扬的倭寇吗?”
金苏道:“总之无事便好。不过眼下松扬城里龙蛇混杂,难保没有那些人的同党,你穿这件斗篷如此扎眼,不怕他们来寻你晦气?”季思道:“所以我趁白日倭寇退兵时不辞而别。自己换了装,还戴了这面具,改了声音。衙门的人没见到我真面目。今晚想跟你说清前因后果,才又披上这斗篷。”金苏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季思道:“咱们初识,我就披着这斗篷,眼下我要走了,也要披着这件斗篷。依你的性子,不知以后要经历多少事,见过多少人,但从认识到离别,和你打过架,又帮你打过架,中间不辞而别,又来扰你清梦,自始至终都穿件斗篷的人,你总不会轻易就忘记了。”
金苏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咱们好歹是一起血雨腥风里闯过来的,我怎么会忘记。对了,你自顾去办事,醉虬氅我还没给你。”季思道:“你留着吧,那件大氅水火难侵,能易转寒署,或者于你有用。”
金苏闻言,眼光如刀,直视季思。月光下季思的脸上隐隐发出光晕,更显得明丽无俦。一双凤目明若秋水,迎上金苏眼光。金苏注视半晌,敛去了眼内神光,道:“如此气度风华,我原本也不相信你是季家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季家子弟,怎会将本门物事如此送出?”
季思缓缓道:“你觉得我又骗了你么?”
金苏笑道:“可我现在又不这样想了。你瞒了自己身份,想必是有缘故的。我当你是朋友,就不会追问教你为难。但我话说前头,我是个天性好奇的人,你的身份我得机便要查清楚。我这样做,你当我是朋友么?”季思眼中露出笑意:“好,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金苏道:“朋友。哈,朋友。我跟你说,你生得如此美丽,偏生冷着一张脸,又说话生硬,做事又神神秘秘的。老实讲,我总是觉得别扭。但我师父说过,这世上原有倾盖如故的事,一时不投缘,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缘法到了,自然投契。如果我一直气你行事鬼祟,也不肯与你开诚布公,又哪能和你成为朋友。”
季思道:“你性情细密却心地豁达,自然容易交朋友。”金苏道:“但说来也怪,我却是没什么朋友。今日吉星高照,一下就交了两个。”季思道:“还有一个,那又是谁?”金苏道:“此人也生得一副好样貌。江湖中地位很高,听说文才武功都很了得。难得的是此人一副傲骨却没有半分架子,待人接物又极有分寸,是个人物。”季思道:“此人是松扬城中的卿、相中的哪一个?”金苏道:“我说的那人是灵卿。”季思道:“原来是他。你的评语倒也中肯,不过听说此人高深莫测,朋友极少,你又如何与他结交。”金苏道:“交朋友这回事,也不是定要两人点头。我心中当他是朋友也就是了。”
季思不由笑道:“原来你这般交朋友。”这一笑如雪梅初绽,金苏眼前似乎亮了一下,不由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笑起来这般好看。”季思道:“我笑得好看,你唉声叹气个什么么?”金苏道:“我在想咱们转眼就分别。想多瞧几次也没机会。”季思默然不语。金苏道:“不过能瞧见一次也不错了。如果今晚我睡死了,没到此来见你,那不是一次也没瞧成么?”季思一双妙目凝视金苏,轻轻道:“你性子里有一股痴劲,有时自行其事不计后果,有时知机洞微明心见性,这些都不掩你本真。率性而为不是不好,只是皎皎者易污,你要用些心啊。”
金苏道:“你也是个见事明白的人啊。我初见你时,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拳脚相加,与你现在说的话一比,又岂止判若两人。就好像是一个躯壳里有四五个魂一般,看看是什么时辰挨个出来透气。不过你是喜静不喜动,原比我不易招惹是非。”季思默然。金苏见她沉思,道:“你别理我的胡话,我师父说人心似海断不可量,不管是自己还是旁人,谁心里有什么,又怎么算得清楚。”季思道:“你师父本事很大吧。”金苏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见过有什么事难倒过他。”季思道:“那么你呢。”金苏道:“师父说我胡闹的本事最大。其他的不管文事武功只是将就。”季思道:“当年少林寺遣武僧助官军平倭寇,以铁棍对双刀,听说三十余人打杀了三百多倭寇,但这三十多人也全部战死。虽然说来不敬,但以此为凭依,你一人战败了二十多个倭寇。至少武事一途,何必要妄自菲薄。”
金苏道:“我哪能和那些大和尚前辈比。诸位前辈身入空门,原是发了修菩提正觉的愿心,后来明知一入红尘即身染恶业,但还是要作金刚怒目的道行。有舍有为,这是我十分敬佩的。”季思道:“原来你也有敬佩的人,我还以为你是谁也不放在眼里呢。”金苏道:“我是把什么都放在眼里,只是没什么放在心上罢了。”季思道:“咱们也说得久了。你师父好像要找你,你这就要走吗?”金苏道:“不是好像。我师父确是在唤我。不过你听不见就是了。咱们后会有期。”季思展颜一笑,轻声道:“请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