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二十里,一路果然清静。眼见乌云四合,风动树梢,眼看要下雨,两人都着了斗篷,却也不怕。金苏得季思驭马之助破了双刀阵,大生亲近之意,与她有说有笑。两人将话头提到破阵之上,季思道:“那倭寇长短互用,确有门道。你先破斩马手,倭寇少了长兵,威力大减,实是破阵不二法门。”
金苏道:“阵法是人布的,这世上或有无敌的阵法,却没有无敌的人。依我想来,这双刀阵当年屡败于戚将军鸳鸯阵之下,也学了些鸳鸯阵的布阵变化,先在斩马手前布双刀手,又在斩马手后设标枪手,另有四名倭刀手游走侧后,此阵虽不及鸳鸯阵生化变幻,但侧翼极强,另有一功。不过这些江湖打斗,却要阵而后战,不免有些小题大做,因此上运转不灵,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当年戚家军鸳鸯阵纵横无敌,季思也有所闻,忍不住推演道:“若是此阵遇上鸳鸯阵,先用斩马刀抵住狼筅,阻其扫荡之力,再以双刀手对刀牌手,当可略占上风。此时侧翼倭刀手抢上,以众凌寡,鸳鸯阵中护持后翼的长枪手虽有鎲钯手长短相应,总不及倭刀手灵便。解决之道,莫过长枪手趁狼筅与斩马刀相抵、刀牌手与双刀手缠斗时,先行攒刺斩马手。狼筅手得空后,扫荡侧入的倭刀手。后翼鎲钯手突进,与刀牌手共击双刀手,立时可破,然后……”惊觉自己推算中有个大大的破绽:狼筅笨重,长枪长大,不及倭刀轻灵,受其侧击,运使不易,只怕危殆。不由得叹口气道:“看来这兵战之事,着实不易,非是纸上谈兵可及。”
金苏道:“你只看了双刀阵的两般变化,听说过鸳鸯阵布阵大概,推演至此,已经很不错了。那鸳鸯阵由十二人列成,几以穷尽五行衍生之妙。那狼筅手是阵中之首,诸般变化自其生发,推拒扫荡,接引长短,岂会与斩马刀相持?狼筅本为毛竹,长大胜过斩马刀,不去横枝,坚韧天成,又在枝上装以利刃,锋锐顿生,一经拧扫格荡,长兵之中,无一可与之相持。即便与斩马刀相接,狼筅一经拧动,自然格其于外门,而已方门户不失。敌阵双刀手一时如何能突进,本阵刀牌手却可滚地而去,盾牌单刀攻守相宜,后翼长枪手与竹枝中攒刺,敌阵双刀手受上下夹攻,受戮在即。此时狼筅手护住刀盾手侧翼,如敌阵倭刀手前来抢攻,刀盾手稍退,狼筅合拢,辅以长枪,倭刀手以四敌六,大大糟糕。后面的诸般变着,都是教敌阵斩马刀不能施以扫荡之势,使之成为敌阵最大的破绽。”
金苏娓娓道来,季思眼前随其话音而显出两阵攻拒之时种种变化,尤如亲见,不由道:“此阵果真不凡。但敌阵后仍有标枪手,如何破之?”金苏道:“那不过是学鸳鸯阵的一点皮毛罢了。鸳鸯阵中本有标枪手与火铳手,通常在敌人将近时射出伤敌,取先声夺人之效。倭寇中有人将这学了来,设一个标枪手,阵法便以这人为首,身处后翼,专心发号施令。但双方混战,攻守进退之间,那标枪能有多大用处,不误伤自己人就阿弥陀佛了。后来有一次,鸳鸯阵以寡敌众,衍化出两仪、三才等变阵,分合之时,标枪手与火铳手掷射合度,将想乘虚而入的倭寇打得晕头转向,从此倭寇空自吹嘘什么‘双刀无敌’,却再不敢与戚家军野战。”
季思听了金苏这不答之答,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真正知战的名将,才有鸳鸯阵这等奇阵。方才听苏少侠说到有无敌的阵法,却难有无敌的人,想必要切实地运转这阵法,也非易事。”金苏道:“正是,先得练兵之道,那才有鸳鸯无敌之名。就如季三爷调教有方,不惑之年竟能再立四正神仪,才能重光‘合元炉’,‘物宗’之名由此天下知闻。今日我有幸亲身体会,确实名下无虚。”话音刚落,半空中一道电蛇蜿蜒横过,瞬即闷雷滚动,四下水气漫延。这暴雨终究落下来了。
松扬城头,城将率兵守住南门,眼见这天似漏了一般,雨打得人睁不开眼来。这两天来,蚁聚城外的倭寇躲在羽箭不及之处耀武扬威。城中宁仁王东拼西凑,成军不到一千,又受朝廷掣肘,军器不足。南京本在此驻有卫所,却是宁仁王不能调派之部。卫所的千户大人是世袭的军职,从军之时,无缘与倭寇血战,祖传了几份斗心也被这些年来太平日子磨掉了。如今见到两千倭寇穿府越省而来,便一门心思地据城而守。宁仁王府中,有知战经阵的武将,早在心中骂了无数回,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敌试探踏勘,扎营列阵。如此坐失良机,那家将只得以宁仁王之名四处巡逻,砥砺士气,另觅战机。
此时天雨如瀑,却见倭寇营后似有骚动,营中搭起的箭楼上人头攒动。家将传令下去,将府中各人列队,随时准备出城作战。此时乌云渐散,天色也慢慢亮了些。突然从倭寇营中升起个大大的花火,营寨顿时乱了。那家将一声令下,城门洞开,所部军队两百人分作一拨,前后四拨如脱柙猛虎向倭营攻去。只听倭营中几面皮鼓响起,有近七百倭寇出营接战,另有人上了各处箭楼,搭起强弩,守住营防。
其时中土弩箭,稍强于倭寇,但倭寇占了地利,由上而下,松扬军冲阵之时,此优势不复存在。松扬城中虽有守城的床弩,但未得朝廷明令,不敢使用,否则岂容倭寇安然于城外扎营。
转眼两军对圆,城头鼓声响起,松扬军列了个方阵,中腹厚实。盾牌手趋前,使巨盾护住阵列前方及上方,缓缓前逼。倭营中鼓声四起,倭寇应声结成一个个双刀阵,阵形参差,如犬牙交错。每个双刀阵前又设了两名盾牌手。众倭随着鼓点大声怪叫,跳跃前行,至松扬军不过五十步时,蓦然加速,百余人嗬嗬怪啸,如水银泻地般冲向敌阵。
松扬军前列以巨盾拄地,只待接敌。五十步距离瞬目而过,两军前锋刚一接战,倭寇中阵便分兵迂回两翼,以倭刀手冲击松扬军的长枪手。松扬军阵中随即将单刀手分向两侧,配合长枪手应敌。倭营箭楼上看得真切,趁松扬军中阵单刀手两分,阵腹稍虚之际,令其盾牌手抛下盾牌。松扬军前阵压力顿减,盾牌手正要变阵。此时倭寇阵中斩马手刚刚就位,挟疾跑之势挺刀直进。松扬军前阵受此冲击,登时散乱。斩马手冲出十几步后,四面受压,将要陷在松扬军阵中。松扬城头上喊声四起,为厮杀军士助威。
就在此时,倭阵中倭刀手与双刀手乘势挤入松扬军中阵,两军就此混在一起。如此乱战,正是倭寇所长。松扬军单刀手刚分向两翼,忽被倭寇从旁掩杀,只得反身应敌。中阵两翼长枪手力拒倭刀手,渐渐被倭刀手攻近,兵器不利近战,已呈败势。此时松扬军虽已收缩,但只要两翼不支。倭寇可以二敌一,将单刀手压向后阵,另可分兵包抄松扬军后阵两侧,届时阵势必溃。倭营中那首领指挥得当,将其步兵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多击寡,稳扎稳打,占住了优势,另将一支一百骑的骑兵聚在营门之后,随时冲出,寻隙以攻。松扬城上,众人看得清楚,倭寇这一下占得先势,骑兵引而不发,但倭营与松扬城下四箭之地,正是倭寇骑兵用武之地,已迫得城里不敢派援相救各自为战的松扬军,只能期待两军分开,再作应变。
就在倭寇优势越来越明显之际,倭营后方飞出六道火球,两道落在倭营粮库上。那粮库木材搭就,早已遍涂粘泥以防火攻,但今天一场暴雨将粘泥冲得七七八八,本想水能克火,也不虞火攻。不过那火球乃特制陶瓮盛油点燃后发出,一着目标,瓮碎油溅,更增火势。粮库转眼烈火缭绕。另一道火球,却越过数百步,直落向倭人首领所在的箭楼。楼上众人轰然大乱,纷纷跳下。那倭人首领跳下后稳踞当地,不为营中各处烈火黑烟所动。但战阵指挥,终究是缓了一缓。松扬城上鼓声突急,原本缠战的松杨军前中后三阵同时让出中腹,后阵中军士手擎标枪,往中阵两翼处与长枪手缠斗的倭刀手掷去。那此倭刀手原是丢了盾牌以利攻袭的,正往明军长枪手内圈抢进,忽然天降标枪,猝不及防,中者无数,乱作一团。
那倭人首领见势不妙,趁着标枪手掷枪间隙,命那支骑军伏鞍前冲,从松扬军让出的中道掩杀至标枪手阵前,松扬军标枪手纷纷后退。此时马嘶声四起,却是倭人战马踏中洒在地上泥水中的铁蒺藜,颓然倒地,骑军后部战马避让不及,自相践踏,一时只见人马在泥水中滚来翻去,倭人骑军未显冲阵之威,便折损大半。松扬军长枪手得标枪之助,不再与倭刀手纠缠。径从后袭上,将倭人骑兵一个个从马上搠将下来。单刀手补上长枪手位置。原与松扬军长枪手接战的倭刀手醒过神来,受自家营中鼓令,不再理会长枪手,三方合围,齐攻分成两部的松扬军单刀手。那单刀手合成圆阵,防守得滴水不漏,倭寇急切间如何攻得下。此时长枪手回援攻来,倭寇只得分兵抵挡。战阵中看得明白,松扬军中以单刀手特精,虽只作策应、抵御之用,但自接战来数次危急,阵形始终巍然不乱,是为军阵之核心。列阵运转如意,杀伤数百倭寇,自身竟无一人阵亡。倭寇中有人叫道:“是浙东杀手营,那些人是浙东杀手。”此言一出,倭寇阵脚动乱,眼看松扬军标枪手与单刀手互相掩护,已绕过骑兵伏尸的铁蒺藜阵,结成冲锋队列。众倭见识过厉害,再无斗志。不等营中鼓响,自然回缩战阵,标枪手再掷出最后一支标枪,众倭当即退回营中,闭门不战。松扬军因其兵少,也不进逼,退回城内。双方一场恶仗,各有死伤,倒是倭寇折损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