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醒未醒间,又有汤水灌进口来,少时便酒意全消。金苏睁开眼来,正是师伯袁莹,端坐榻前。
袁莹道:“唳天宗袁莹请问掌门行踪。”金苏站起身来道:“师伯,我原本知道瞒你不过。金苏护持不周,累掌门仙逝。请师伯责罚,弟子绝无怨言。”袁莹脸色如常,轻轻道:“罚你又有什么用。若是君然在世,或安远和我在掌门身边,也不会有这种事。我们这一辈闹了别扭,自相离散,怎能怪在你小辈身上?”金苏不语。袁莹侧过身体,将两缕发丝轻轻掠到耳后,道:“然君走了。你师父也走了。难道真是老天爷不容舞风?”这两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暗自抹去眼角泪痕,握住金苏的手,道:“你坐下将这件事细细说给我听。”
金苏定了定神,从黄芩如何起意出海说起,直说到黄芩与何幻力战。其间几回心情激荡,金苏也只是慢慢讲来,便似说着一个与已全然无关的人一般。袁莹静静听来,若有所思。金苏最后道:“这件事中蹊跷太多,我想得脑袋都糊涂了,仍是云里雾里。我和阿汐不走陆路,是因为我实在不知是哪边的人泄露了我门中之事。他们害了师父,谁知道还会不会来对付我们。”袁莹道:“小心无大错。你能这样做,那很好。”金苏道:“我只怀疑宁仁王府故意引师父去寻阿汐,另一手又引何幻来袭。”袁莹道:“何幻被迫诈死,将你师父恨到了极处,也忌惮到了极处,除非一击必中,何幻怎会轻易现身。宁仁王府引得到你师父,却又如何引出何幻?”金苏道:“如果是鬼书生与宁仁王府相勾联呢?”袁莹道:“咱们门中的秘术,量那鬼书生也不知晓,又怎能算得准你师父功体衰弱之时?”金苏突然大声叫道:“难道真要我相信,说是老天爷要师父死,才选在师父最衰弱的时候,让何幻那恶魔给杀了。我才不信。我才不信。如果老天爷真要敢这么做,我把这天也要翻过来。”
袁莹柔声道:“金苏,你的琉璃镜心已损,生气动怒,含悲怀愁,对你身子大大有害。难不成你是想让阿汐将来一个人去完成师门重任么?”金苏心乱如麻,只是大口吸气。袁莹又道:“就算如你所想,确是有人害阿芩。天下间有能为设局杀你师父的人屈指可数。那恶人既能害你师父,凭你现在的本事,再算上阿汐,你又怎生查探仇人,怎样报仇?”金苏道:“穷我一生,总要为师父报仇。”袁莹默然半响,叹道:“我实话跟你说,那个鬼书生我当年曾有过数面之缘。那人学问本事都是有的,不过器量不足,家中逢变后就满腔孤愤,不顾后果,作了名假倭。后来翻然悔悟,又觉无颜回乡,便跑到了海上。这人被官府下过海捕文书,白道群豪也要捉他,后来连倭寇一并招惹了,可这二十年来,他还是活得好好的。你在伏枥岛上时,局面变幻,他一发现你怀疑他引来何幻,就遣走阿汐,专心对付你。他给你下了药后,又担心你这个黄大侠的弟子别有神通,迷药制你不住,若是你动起武来,鬼书生可是一筹莫展。于是三言两语便教你只着意如何带走阿汐,终叫你睡过去了。你不是说醒来后就和阿汐已在船上么,这当然是鬼书生早就属意阿汐跟你走了。如此一来,他嫌疑就轻了,再者船已入海,你不知水文,只好顺海流北上,到哪儿去质问他?此人手段玲珑,着着都抢在你前边,只是终无害你之心”
金苏听她忽然说起鬼书生来,心道:“这些事我早都想过,可那鬼书生鬼鬼祟祟的,我总是不放心。至于他落拓与否,我哪里管得了这些。”口中道:“是啊。鬼书生将药涂在碗上,我一碰碗,那药就顺着手指的伤口进去了。嘿,好诡异霸道的迷药,我不过刚跟他虚与委蛇几句,就不省人事。阿汐出去采药,他有的是机会对付我。但他只是将我和阿汐送上船……”
袁莹接口道:“所以说不要疑神疑鬼。这件事大堪玩味。松扬城外与倭寇的那场攻守,简直是儿戏;宁仁王所说的那个假元随,可不止是假冒这么简单;你与阿汐一路北上,途中居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麻烦……种种情形,都有古怪。唉,当年我从你师祖那里学本事时,习得洞若观火的心境,却没有一叶知秋的能为。若是你安远师伯在这里……罢了,他是不会再理咱们门内的事了。金苏,你师父是你师祖唯一认可传法的弟子。你眼下琉璃镜心大损,以前练的功夫只怕要重新来过。有道是破而后立,从今天起,你要加倍用心,别丢你师父的脸。”
金苏苦笑道:“那又谈何容易?”袁莹道:“回扬州做你的金二少爷便很容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嘴上叫得凶,身上还有几成功夫?琉璃镜心善察人心,但蒙儿早知道你师父已死,强作欢颜,你竟察觉不出?你没有重新炼心的意愿,那也不必多说了。明日蒙儿、阿汐自会去寻人。你就回扬州去吧。”金苏听到此处,眼中迸出精光,不过一瞬后,又自苦笑不已。
袁莹出门后,阿汐又推门进来。金苏道:“你都听到了?”阿汐道:“你要回扬州吗?”金苏道:“师父在世时,常说他不要没本事的、胆欠的累赘。我那时又胆小又没本事,但师父还是收我做了徒弟。我跟着师父这些年,吊尔郎当地学了这一身半桶水的本事,办事经常出错,师父也没当真罚我。我习琉璃镜心得过且过,师父装作不知道,还传我调心之法。我知道的,他是在等我自省。师父从未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扬州我是不回的。师父的仇还没有报,我有什么脸面回家?”阿汐道:“那再好不过了。咱们现在就走吧。师姐在外面等我们呢。”
金苏侧过身道:“你这声师姐倒是叫得好。不妨再叫一声师兄。”阿汐道:“有请师兄起驾。”抓了金苏的包袱,出门去了。
金苏听得门外袁莹谆谆不已,并不分明,又有聂蒙儿语音清亮,没口子答应。金苏心中一动,忆起当年自己初逢黄芩,缠着拜师时,黄芩要他做成七件事。当时金苏无论难易,尽数应承下来,眼下那七件事居然只记得两件,一是三年内不得回家,而另一件事却是再也做不成了。金苏裹紧了醉虬氅,走出屋来,雪地里站了两个身影,一个窈窕、一个细弱,但不知为何,金苏心头的彷徨不安却烟消云散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揉鼻头,笑道:“咱们去南京耍上一回罢。”
此次上路,金苏说是去南京,却是先向北往顺天府去。聂蒙儿对金苏道:“你这番做作,又是什么缘故?村里有我娘在,其他人等不分老幼,都是山林里过活的惯家,你不用担心会有人对他们不利。”金苏摇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今岁末是武科大比之期,各地的武举都要往京师走。此次山东考得几个武举,却有问鼎三甲的能耐,因此布政大人派了专人一路送他们上京,车辆仪从,却是不少。说不得咱们们就让他们的车捎带一程。”聂蒙儿道:“你又晓得他们要走武定州?再说多了三个大活人,他们都瞧不见?”金苏道:“所以我先前要去找兖州府的白老爷子。上京的武举中一个是他的义子,一个是他的徒弟,白老爷子一方富豪,又是花钱不眨眼的脾性,遇得这样大大露脸的事,还不乐翻了?他派了一名管家来操持,一路上银钱花使,行止安顿,全不用布政衙门操心。只要那管家有意,哪怕多出只狗熊来,随队的那几位官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小弟不才,却与白老爷子和那位管家甚有交情,武定州是那宁总管的家乡,正是入京必经之路。咱们不小心碰上了,想来与他们同行,当是不难。”阿汐道:“师兄,你笑得好怪。”金苏正色道:“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我想到不久便能与老友有一番良晤,喜不自禁罢了。”这句话说来全无正形,聂蒙儿岂会相信,欲待诘问,想起袁莹的叮嘱,心道:“也罢。无论金苏惹下什么事来,我自为他担当一回。”阿汐又看了金苏一眼,小声道:“那个什么管家莫不是曾被你赢过钱?”金苏哈哈一笑:“阿汐,我瞧你骑术也练得不错了,咱们就跑上一回。武定州就在不远,这就去罢。”阿汐小孩心性,又初学骑术,听得金苏相邀,立时便将自己说的话忘了,双腿一夹,纵马而去。聂蒙儿看了金苏一眼,道:“若是那宁总管跟你只是酒色上的朋友,骰子上的知己,还是不用去了。”金苏道:“师姐,你也将我看得忒糊涂了。你还记得门中有七友之说吗?”聂蒙儿睁圆了双眼:“那人莫不是财友?”金苏笑道:“阿汐不识路的,咱们还是追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