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数月,已是十一月底,山东这边雪也下得大了。金苏披了物宗了醉虬氅,上岸来寻食物,却不料遇到了预备冬眠正海吃贴膘的野物。眼下苏金苏赤手空拳,面前是一只高高壮壮的人熊。自师父陨落,他悲痛不已,琉璃镜心始终不能修复,连带着习得的术法也运使不便。此时风中夹带小小的冰晶打在脸上,却不能教金苏有任何松弛。那发怒的人熊岂是好相与的?也不知这畜牲是吃什么长得如此巨硕,体力惊人,两只熊掌挥动起来势急力沉,更兼一身厚皮,无常线也伤它不得。百殛针所余不过十枚,当然不能用在此处对付。苏金苏暗忖:“这般对峙已有小半个时辰。阿汐也应知我这边出事,该赶过来了。将这大家伙打回去慢慢吃来。好些年没吃过熊掌,这遭却要开开荦”正想到美处,那人熊横掌扫来,金苏狼狈闪过。只听一声大响,那熊掌重重扫在一棵老松之上。那树冠上积雪砸将下来,没过金苏脚踝。那人熊浑不在意,又是一掌扫来。金苏向后跳了数下,手里捏紧的几个雪团就要射出,哪知方才落足之处的积雪中混有不少又硬又滑的松塔,金苏脚下不稳,那雪团打出之际,力道准头全都散乱了。人熊大声嘶吼,合身扑上,带起一股劲风压向金苏,金苏连站稳也有不能,如何能抗?那扑面而来的风压已教他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隐隐两记轻响,金苏身在危急,仍能辨明这是强弩应弦之声。那人熊陡然僵直,来势稍缓,金苏本等横下心来吃这一记猛击,见有空隙,急转身相避,却被人熊生生挂倒,一时间说不出的腥膻恶臭都灌进鼻管来,立时天昏地暗。似是过了良久,有人搬动人熊,将金苏从雪里扯了出来。金苏不及抹去眼前积雪,大声道:“阿汐,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力气太大,下手时要知道轻重。我这腿都要叫你扯掉了。”阿汐道:“对不住你,金苏。你还好吧?”金苏道:“我又没你这身筋骨,当然是不好了。”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道:“你便是有那身筋骨,也好不到哪里去。金二,你那懒筋还没被抽掉吗?”
这一声甚是低回,在金苏耳中听来却比那人熊嘶吼还叫人警醒。闪身间便从地上弹起,左攻右拒,立了个无懈可击的门户。阿汐看了金苏一眼,大声道:“多谢你救了师兄。刚才离得太远,我怎么也赶不上。”金苏听得这话,忍不住道:“阿汐,你跟谁说话?”却见三丈开外树冠一晃,一人跃下地来,右臂上安了个奇形怪状的物事。金苏拿眼一张,顿时放下心来,转念间飞身而上,去抓那人面巾。蓦然耳中轰响,金苏眼前景物倒转过来,右脸陷入地上积雪。那树上跳下之人叫道:“果真没半分长进。金二,你还是这般没大没小。”金苏从雪中伸出头来,呻吟道:“你倒算是勇猛精进,这一手补天裂的功诀,当真是炉火纯青。”那人打倒金苏之时,阿汐就在近旁。只因那人出手又奇又快,似乎与师传功法相似,只是一怔,便不及相救,见了那人手上功夫后,好生欢喜,于剑理上似又通透了一分。阿汐见金苏虽是狼狈,却是无恙,也不去管他,上前几步抓住那人右手,轻摇道:“刚才那砸人的本事,你教我好不好?”
那人将手一缩,只因安有机关,小心轻轻挣脱,和声道:“去扶你师兄起来。”金苏却自跃起,道:“你打了人,又叫人来扶。我可不领你这情。”那人道:“我自和小师弟说话。小师弟,你是叫阿汐吧。菀青妹妹常提起你。”阿汐见她用布巾包住了头脸,一双眼中闪着促狭,不由脱口道:“你眼睛真好看。”那人一愣,转头道:“金二,这是你教的罢。”金苏心道:“难道我真就是个登徒浪子?这小子自己口花花,又赖在我头上。”当下大声道:“是啊。只是阿汐还没见过几个女子,是以将这溢美之辞,用得名不符实。”那人瞪了金苏一眼,伸手拉下面上布巾。金苏心上如被打了一拳,暗道:“乖乖隆地东。男人婆也生得这般美了。”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似乎只是一抹,就将右臂上繁复的机关给卸了下来,随手背在背上。一举一动,尽显飒爽英姿。金苏心道:“是了。到底还是个男人婆。”
那人伸手牵了阿汐,笑道:“阿汐,我是你师姐,名叫聂蒙儿。你那师兄可不会跟你说吧?”阿汐只看着谢蒙儿的眼睛,轻轻道:“你叫作聂蒙儿么?”金苏站在一旁,闻言嗯了一声。聂蒙儿道:“你嗯什么呢?”金苏道:“嗯就是嗯,总之不是哼也不是哈。”
聂蒙儿听金苏闹别扭,心中暗笑,脚下加快,冲风冒雪,直奔了七八里,尽在树林中觅路路。金苏略见狼狈,却也跟得甚紧。蓦然聂蒙儿弹指击树。那老松树皮便如薄纸一般被扯了下来,也不知聂蒙儿用了什么手法,那树皮无烟而燃,冲天而起。聂蒙儿缓下脚步,对阿汐道:“阿汐,这里就是我家。”金苏早听得有数人从雪里奔来,以脚步之声判断,虽是健者,但也说不上有何武艺,当下跟着聂蒙儿只在林中古树下转行。阿汐又走了一程,眼前豁然而开,却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又有几人迎了上来。这数月来,阿汐与金苏从南海沿海而上,也不是僻处孤岛懵懂少年,见金苏与聂蒙儿齐向来人躬身行礼,也有样学样施礼。那走在头里的是个身着轻裘的中年妇人,气度温婉宜人,柔声道:“我远远见你们过来,就知道黄师弟又收了个好徒弟。金苏,你们师父呢,没一道来?魔君重现世间,他也真放心你们两个自个出来。”阿汐只痴痴地看着说话这人的眼睛,哪里听得说话。金苏忙向前一步道:“有劳师伯动问。师父他有事要回门中一趟。吩咐我带小师弟阿汐往兖州府去拜会白老爷子。我一时兴起,带了小师弟走海路,却遇上此次修罗众四窜,这沿海各府县又乱作一团。我想这倒是历验的机会,就一路打将上来。想不到在此处遇到了师姐,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来拜见的。阿汐,这是袁莹师伯,本门中一位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快快行礼。”说着一拉阿汐,向来人跪下去。那妇人伸手轻扶,金苏便拜不下去。阿汐拜后刚要起身,却觉自己如一步踏在空处,身周绝无半点可资使力。那妇人笑道:“你师父真是好福气啊,阿汐这身本事,也是极难得了。金苏,你似乎功体上有些伤损,古怪得很。”阿汐才觉自己已然站直,心中惊奇之外,更生敬佩。袁莹道:“既是自家人来了,今晚就在这里住吧。”
聂蒙儿将两人引到一间屋里,陈设甚是简陋,火塘烧得正旺。金苏跟人熊周旋有时,确是累了,倒在床头,不时便沉沉睡去。阿汐却坐在火边,心中只是想着袁莹出手的微妙之处。到得傍晚,村人将那人熊抬了回来,有一条大汉,赤了上身正自开剥,切了熊肉下来,就有旁人拿去打理炙烤,不一时肉香四逸。金苏醒过来,大声道:“肚皮就快给饿穿了。阿汐,咱们去吃熊肉。那定是你从未尝过异味。”说话间穿戴完毕,扯了阿汐出屋。
聂蒙儿穿了件对襟轻袄,坐在火边,越发显得英挺。她将烤好的肉布给村民,那些村民接过肉后走到另一个火堆处与旁人吃喝。金苏与阿汐走到聂蒙儿身旁。聂蒙儿笑道:“肚子饿了吧?留了好肉给你们。”金苏抓过一块肉,轻咬了一口,赞道:“好手段。这份稣嫩却是难找。真正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阿汐自小在南海长大,所居之地虽有野物,却与之为友,因此从未吃过熊肉,如今吃在嘴里,只觉异味可口,听得金苏考赞,一边点头,一边含混道:“好吃。”聂蒙儿笑得甚是开心,道:“说来这熊也有一半是你们猎来的,按村里的规矩,你们可分得两成,只要你们吃得下,无论如何都够的。”金苏道:“我差一点点就得手了,没道理只算猎得一半。”聂蒙儿道:“你还敢说。若不是我出手,你早让人熊给咬去贴膘了。”金苏道:“我还不是让你扫倒了,我觉不出有什么分别。”聂蒙儿瞪眼道:“你够胆再说一次?”金苏道:“不敢不敢。你手上功夫可越发了得了,神机六器,你能使动最后一层了吧。”聂蒙儿道:“师父传我的法门精奥深微,我没你聪明,现在也只能勉强使用虹珠。”金苏道:“被我说着了。你能用天虹铳,为何先前还用神臂弩吧,那玩艺怕不下四十斤?你带着它踏雪轻身上树,这轻身功夫可俊得很。”聂蒙儿道:“你于别宗见识倒是广博。我神臂弩威力不俗,也可增我膂力指劲。虽是狼犺,倒还合用。”金苏道:“二十步外扣弦应发,两箭齐射,入脑即死。你这份本事,却让我好生羡慕。”聂蒙儿道:“羡慕什么?我记得师父传你暗器与琉璃镜心的法门,你怎么练成那样?”金苏道:“原来你真的在一旁看我被那人熊欺负。唉,想来真是伤心。”说话时,又取了一块肉大嚼。聂蒙儿道:“别尽顾吃肉,喝点药酒,不然肚里不好受。”阿汐听得一个酒字,眼中放出光来,口中肉未及咽下,忙道:“我也想喝。”
聂蒙儿提过七八个葫芦来,笑道:“酒却是做师姐的请你们喝,你们远来辛苦,今晚就大醉一场吧。”
金苏这一醉,将这数月来心中的悲痛、彷徨、迷茫全都暂抛脑后,也不知和多少人对饮,只觉大雪初霁的夜空上,那一弯弦月瞧来让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