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汐不识解穴方法，在见过何幻虚虚实实一番做作后，也不敢离开金苏再去追杀。金苏被何幻封了穴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虽知道何幻再无力气抗拒，却又如何教阿汐知晓。他将两只眼珠转得异彩纷呈，但阿汐虽猜得金苏是要他去追杀何幻，心知如只是自己一人，这落水狗是打定了。但金苏全无抗力，万一何幻又声东击西，金苏有个三长两短，那时即便将何幻碎尸万段，也是于事无补。是以无论金苏如何目言眉语，只是说：“我终会杀了他为师父报仇”。金苏却不知阿汐所想，心中大骂阿汐木讷，不知他眼色含义。金苏心中又祈祷鬼书生适时现身，想来万老人老于世故，当可明白己意。可天不遂人愿，鬼书生终究没有露面。金苏被封穴道松动，可出声讲话时，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
金苏站起身来，瞧着各处凌乱的痕迹，眼泪直涌，他拼命忍住了，又到阴河里踏勘了一遍，才查觉那河床竟有五个分支，时隔已久，怎知黄芩被冲到哪条支流，那何幻又从哪条支流上脱身？金苏拉着阿汐，教他一招三分天下的剑法，用匕首斩下无数竹节，又教一招明月流风的剑法，匕首颤动间，将竹节剖成细若毫发的竹丝。金苏亲自捉刀，将竹丝截成五种不同长短。万劫余来过两回，见两人不饮不食，不休不眠，心中痛惜，却无从劝解。天刚放亮，金苏潜水将五种竹丝送入五个支流，又与阿汐一起，寻到海边低处察看。等待良久，最终只见到三种竹丝，还有两种不知去向。阿汐在竹丝出没处潜入海中数次，终于找到阴河入海的洞口，此处被急流冲刷不知多少年，巉岩如铁，若是有人从阴河冲出，必无生理。阿汐却有一股痴劲，将三处出口一一搜寻，饶是神力惊人，也觉疲惫不堪。
万老人道：“这岸边暗流无数，那些竹丝也可能被暗流拖入海底，再也找寻不到。”金苏内力不足以与海流相抗，只得守在岸边，眼睁睁地见阿汐一次次浮起，一次次失望，听得万老人如此说来，眼泪再也不能忍住，随着海风洒在沙里。这两日来心力交瘁，喉头发甜，一股热流涌上来，随即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苏手足生暖，全身仍是无力，睁开眼来，入目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金苏道：“万前辈，阿汐呢？”那声音嘶哑，自己听来，已不似人声。万老人道：“他出去采药了。你先把这汤喝了。”金苏听得这个喝字，肚里咕咕作响，确是饿得恨了，想要抬手，半边身子像被针扎，堪堪举起半寸，又无力垂下。万老人道：“你这条命刚被抢回来，哪里能用力。”说着小心将金苏上身扶起，倚在床背上。金苏四下张望，道：“这又是哪里？”万劫余道：“这是我另搭的一个窝。”金苏道：“我看这搭屋的手法，倒是很像百越土著。”万老人道：“是啊。百越土著隐迹山海，巧用诸物，即便因陋就简，也能别具匠心。”金苏道：“如此说来，前辈也是精通百越土语了？”
万老人浑不理会金苏眼中湛然神光，将汤碗端到金苏面前，苦笑道：“年轻人就是这般急躁。你把汤喝了，我慢慢跟你说。”金苏紧盯万老人，却见他眼中尽是无奈与疲倦，当下不发一言，低头小心将汤一饮而尽，未曾滴落汤汁。万老人道：“黄大侠真是了得，教出的弟子也是这般精明果决。我将阿汐拉拨大，眼下他做了你师弟，我叫你金苏当不托大。”金苏呑下口中汤汁道：“该当如此，前辈请说。”万老人道：“你眼下怀疑我识得百越土语，当然也就疑心我听得黄大侠临终时嘱咐你的话，是不是？”金苏面无表情道：“师门重托，不容差池。”万老人道：“若是我说听清了黄芩的遗言，你待怎样？”金苏道：“我不知道。”万劫余道：“这就是黄大侠败亡的缘由。他是我平生仅见的真正仁侠，你得他言传身教，行事不免仁字当头，就算我对你师门有极大威胁，但仍是不能狠心将我灭口。那何幻就不同了，凡事只求结果不问手段。他既敢张狂到与天下为敌，也能委曲求全，诈死脱身，更能挟持小辈的性命以救保命，连老天爷也偏帮他，让他在垂死之时掉入阴河，解开了无刀阵。”金苏道：“这样说来，你真是听到了。”
万老人道：“你将我和阿汐带入光华大阵里，借了天光神威压住你的伤势，也压住了我的魔气。你与阿汐立时就要去帮黄大侠。你当不会以为那阵眼正好转到巽位，而那阵罡风又恰恰把你们吹到海滩上吧？我将你俩从阵里救出来，就藏身在旁，那时你们几人又怎会注意到？此后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金苏道：“你有这般本事，为何不帮手？师父与我也就罢了，阿汐是你一手带大，你怎么就眼睁睁地看他赴险。”万老人道：“你与我东拉西扯是想等体力恢复吗？无论你喝不喝那碗汤，在阿汐回来前，你决然使不出半分力来。”金苏道：“我岂会打这种笨主意。万前辈，我敢喝那碗汤，就不信你会对我不利。阿汐聪明得紧，你见死不救，到他察觉的那一日，你又如何？”
万老人道：“见死不救？天下人终不能俱如你师父一样这般侠义为怀。你不妨扪心自问，在你师父使出同归于尽的法门前，谁能相信今日能战败何幻这个魔君，即便如此，生死胜负也是几番易手。你耿耿于怀的，不是我对黄大侠见死不救，而是最后何幻逃命时，我没出手拦下他。”
金苏厉声道：“是便怎样？阿汐被何幻那些虚虚实实的手段唬住了，不敢离我而去。但你深藏不露，怎会不知何幻真个山穷水尽。我终是看出来，你冰火双杀的能为只怕不在我之下，只要出手，又怎么拦不下何幻。你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战死……这举手之劳，你是不敢做，还是存了重回魔门的心思好留下余地。”
万老人沉吟一时，将右边衣裳脱膊了，却见他右肩至肋筋肉萎缩得不成样子。万老人缓缓将衣裳穿回，道：“我与何幻最近时不到一丈，这半身血肉便化为精蕴被他收了去。你觉得我用术法对付他或是近身武斗，搭上我这条命，能再送他多少精蕴，好用来对付你与阿汐这两个劲敌？”
金苏方才话说出口，已隐隐有些后悔。又见万老人身上伤痕凶厉诡异，已猜到受了何幻魔气恶血之人，终身都无法反抗，便是因为何幻可随时收回气血性命，化作自身补益。金苏又后悔，又伤心，忍不住哭道：“难道我要说老天爷要师父死，才让他在神化之后的衰弱境地遇到何幻这魔君，战死也是命中注定？要我说一声这是天数？”
万老人待金苏哭了一会道：“你方才提到阿汐。那孩子绝非池中物，我这些年来为了教他，也颇费了一番苦心。你们一来，将我这十余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如今更要他随你去杀何幻，却杀那能复生掌控这凶残魔君的人，可能还不是人。你们问过我没有。”这几句话里充满痛惜及愤恨不平，金苏听得一呆，不知如何应答。隔了半晌，金苏道：“你教阿汐什么了？你不擅武技，教不得阿汐，那是理所当然。但你既有鬼书生的外号，想来文事一途，必有过人之处。还有，你见我使用术法，言语间点评精当，当是精于此道。你昔日又曾为魔君看管凶兽，当有常人不备之能。如你要教授阿汐本事，阿汐怎会十几年来都是一个野孩子，也亏你敢说花了心血。”
万老人道：“金苏啊金苏，你小小年纪，纵然天资聪颖，哪里懂得其中的道理。阿汐聪明得很，只要稍加点拨，允文允武，那是指日可待的事。这份识人的眼力，难道我没有？阿汐好比一块极大极好的璞玉，寻常匠人得了，略加琢磨，便可成美玉，但未免浪费了。我却要琢磨出来一块可媲美和氏璧的绝世美玉。我自思才识器量，尚不足成功。这些年来我只是教阿汐一些极粗浅的文字，又教他亲近自然，葆有赤子之心。我心里原有几个人选，哪怕千难万险，也要让阿汐成为他们的弟子。黄大侠就是其中首屈一指的人选。皇天不负苦心人，三年前，伏枥本岛周遭的海流状况，我总算是弄清了。我设下计策，引诱海客横越暗流来我岛上。说来运气出人意料的好，引来的居然是云帆会和宁仁王府的人，宁仁王府与黄大侠渊源颇深，我请他们传言黄大侠。这才有黄大侠孤帆远航之事。只是谁也未能料到，何幻居然会横里杀出。如今黄大侠身亡，我怎能将阿汐跟你走，你们两个人又怎么能和何幻那些魔头相斗？金苏，今晚我就送你走，这个岛上的种种人与事，就当是做了场梦罢。”
金苏道：“阿汐他可不是什么玉，是个活生生的人，会说会笑。将来做何打算，那是他自己的事。你不许我带他走，须看他自已愿意不愿意。”
万劫余道：“如此说来。恕我不能容客。”叹了口气，慢慢走出房去。金苏半卧床边，想起阿汐在这里住了十二三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如今却要他去沾染这世间红尘，去厮杀拼命，实在有些不忍心。转念忆起何幻的凶强霸道，不由得心悸。金苏暗自警惕：“我修琉璃镜心未成，却让何幻给破掉，却如何是好。我以后根本不敢与何幻碰面，师父这个仇，又怎能报得？阿汐是已是入室弟子，合当报此师仇，可当真要一个方及总角的孩子去历经血雨腥风，实在是……”蓦然一股极深沉的睡意突如其来，金苏一跤跌入黑甜乡中，悲哀烦恼，一下全都抛开，唯有无思无梦的宁静轻轻拢住了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