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清明自己把包扎的布拆了下来，伤口的皮肉翻了起来，倒是已经不见血了，绿乎乎的一团，也没有痛的感觉。
他心想，腿莫不是废了？他有一个兄弟，就是出生时不知得了什么病症，他身边的侍女们聚一起说闲话却从不避讳他，她们说那是软脚病，祭天的时候遥遥见过一面，那孩子瘫在堆金砌玉的软轿里，脸色有长久不见光的苍白，眼神木讷。周围的人，都当他是个死物，搬来搬去的，父皇也不多看他一眼。
那时候他还暗自庆幸，自己顶多是聋了，外表还是好的，不然真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欺辱。
麓耑伸手掬了一把洞里的浅水，给他擦拭伤口。道：“这个灵犀洞的水，虽说是雨水，但是一点也不脏，下面我镇着一块洗石，内外用灵气流通，是很干净的。”
清明蹙着眉仔细看他说，里面陌生的词语太多，他不太确定是什么意思，于是闷着声没搭腔。
麓耑以为是弄疼他了，便道：“你暂且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清明轻声道：“我没事。”痛倒是一点也不痛，不知道那药草有什么玄机，或者是，是自己的腿伤太重就要不行了的征兆？他闭口不言，心知说多错多。
麓耑洁白的手上沾染着浓绿的汁液，他把那株草碾碎，给清明的伤口敷了上去，他姑且手头上没什么织物，只好又用了旧的那块布，心想，下次让狐狸给他带件新衣服，也不是不可以啊。
清明道：“谢谢。”
麓耑说：“不必客气。”他甩甩尾巴，“这药是特别好的，只有下雨前才能采到，别人来求我都不给呢。”
清明想问他这是什么草，可又怕触犯了这里的什么法则，他只能又一次词穷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麓耑道：“你先再多睡会儿，到了天黑我叫你。”
清明心里有事，不怎么睡得着，只好躺在一角假寐。心里默念道，娘，你可千万保佑我的腿不能有事，不然真是要一辈子走不出这里了。他心思转啊转，又转回到麓耑身上。
人家救了他，好吃好喝供着他，还给他疗伤，说话也和颜悦色得很。清明恩怨分明，当即就把“那东西”换成了“那个人”，心想，那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父皇也每年祭天祭地，三牲五谷样样齐全，偶尔做了一个什么梦，就要叫圣人到宫中询问吉凶之事，可仙人，谁都没见过。他八岁那年，不知怎么的，误入了父皇的书房，昏暗的日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进来，有一整面墙，绘着游仙图。他瞪大眼睛，看着画上那群轻袍缓带，衣袂飘飘的仙人，足踏祥云行于雾中，他们都目光含笑，似有深意。
他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害怕，打了一个寒战。
他心想，那日他喊破喉咙也求不得一个神佛的庇佑，仙人大概也是不存在的吧。
那么麓耑算是什么？他除了名字，什么都没告诉自己，虽然会说话，可是也没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
麓耑见他睡熟了，几步越过洞里的浅水，往问天台去了。洞口的桃树居然发出了嫩芽，麓耑一个惊喜，心想多日的灌溉总算没白费。一个细小的声音怯生生地叫道：“山神大人……”
那小嫩芽在风中颤颤巍巍地舒展，道：“多谢山神大人的救命之恩。”
麓耑脸上欣慰，却清咳了一声，严肃道：“你占了灵气的便宜，天道自然要从另一个地方讨回来，你遭了这次，可记牢了，日后不要得意忘形，日日潜心修炼多行好事才是。”
桃树之前数年萎靡不振气焰全无，忍气吞声道：“谨遵山神大人教诲。”
麓耑天降好事，自然神清气爽，他在问天台上蹦跶了一圈，问：“这里可有什么异象？”
桃树见麓耑放了自己一马，不再追究之前的过错，立刻振奋精神将功补过，道：“我日夜在此守候，一切如常。”
麓耑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怪了，我见东边已隐隐有了紫气，却一直隐忍不发低潜天际，莫非真龙天子还未出现？”
桃树一派天然，不谙世事，自是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无辜地晃着枝叶，道：“对了对了，还有一事……”
麓耑扭头看她，道：“怎么了？”
桃树说：“早些时候，有一个凡人，不知怎么走进了问天台。”
麓耑皱皱眉，道：“凡人？”
桃树轻声道：“是了，小小的，穿得破破烂烂的。”
麓耑道：“是不是腿上还有伤？”
桃树道：“正是。”
麓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桃树道：“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他站在洞口不知道看什么，待了一会儿转身就回去了。”她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他还有些呆，我让谢豹在我枝头叫了好大声，想吓他走，他都什么反应都没有。”
麓耑道：“这是我新捡的小孩，胆子有点小，你以后不要随便乱吓人家了。”
桃树乖乖道：“我知错了，山神大人。”
麓耑道：“既然他什么都没做，也不必管他了。”他又汲了一捧水，淋在树根上，道：“你也辛苦了。”
桃树道：“不辛苦，山神大人的大恩大德，小桃无以为报。只是，山神大人，这个小孩真的不要紧吗，上次您也是……”
麓耑用力地摆摆手，大声打断她的话：“嗨呀，那些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再说，那时候我也还年轻，难免狂妄一些，现在我是个稳重的山神了，那样的错误不会犯第二次了！”他粗声粗气地说。
桃树嘻嘻笑着，道：“山神大人好健忘呀，当初是谁，还一口一个我没错，撒气把芳草湖的灵草都踢死了，害得周围的小精怪们断了一个月的粮呢。”
麓耑脸一热，“那是我还年轻不懂事。”他懒得和伶牙俐齿的桃树纠缠，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头不情不愿地说，“你可别在外人面前揭我的短啊。”
桃树笑嘻嘻地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