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清明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神识是清晰的，也知道自己在梦中，只是怎么也醒不过来，好像是脑子不敢睡，身体却觉得疲累不堪了。渐渐的有一个很暖的东西靠过来，他睁不开眼，只觉得又暖又软，外面又雨声簌簌，此间却像是飘于云上，让人想深深下陷。他在想，宫里薰的什么香，比之前的好闻多了。
宫里？
清明猛然惊醒了，他眨眨眼，眼前是什么动物的白肚皮，热乎乎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没有野兽的腥臊气，反而有一种兰草或者是什么花的淡淡香气，夹着雨水的清凉感。脸边的绒毛又细又软，他似还在梦中，心疑这是什么东西，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麓耑。不知什么时候麓耑挨着他卧下，被他不知不觉当成被褥使了。
麓耑见他醒了，没动，轻声说：“天黑了。”
清明脸一红，连忙爬起来，说：“那，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自己没皮没脸睡了这么久叫别人等，况且，这个姿势，他小时候去鹿苑，里面的母鹿就是这样带小鹿的，卧在一起，鼻子嗅嗅，舔来舔去的。
他幼弟看到那情形，也许是眼热，用手边的明珠去砸它们，清明没拦住，于是母鹿就带着小崽子躲进从里，只看见小鹿的小蹄子踢踢踏踏地仍跟着母鹿。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只看见身边跟着的乳母自言自语说了句：“这又何苦呢。”
他也觉得，这又何苦呢？鹿有什么错？
他和麓耑可算不得母子，连熟人也算不上，顶多是萍水相逢稀里糊涂，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讲究，是不是自己冒犯了。
麓耑站起来，踢踢踏踏地绕了几圈，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兴致勃勃道：“时候正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出了洞口，天果真黑了下来，清明心中一紧，上次天黑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没有一件算是好的。他心想，麓耑怕狼吗？他以前听说，雪原上有一种鹿，长得极大，角也很大，一脚就可以踢死一头狼，只是他足不出宫，也不知是真是假。
再说，他偷偷看了一眼麓耑，麓耑也不是鹿啊。
他有一张人的脸，生得很好看，眼睛狭长，瞳仁很黑，他的头发那么长，一直快披到腰上，宫里有一位娘娘，是他父皇的新宠，头发也非常长，长到盘不起来，一直垂到地板上，侍女早晨给她梳妆，从这头走到那头，小心翼翼的，生怕掉了哪怕一根头发。据说她就是因为一头绿云扰扰的长发得到宠爱，可是清明觉得，也没有麓耑的头发好。
麓耑看清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心想，我没做奇怪的事情吧，于是笑了笑，说：“你看我做什么？”
清明回过神来，说：“啊？”
麓耑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看我做什么？”
清明连忙摇摇头，说：“没什么。”他想了想，咬住自己的袖口，撕下一条布片来，三下两下把自己的头发绑了起来。
麓耑看着他扎头发，琢磨着，比起新衣服，是不是下次让狐狸带条发带进来？
麓耑三下两下蹦下岩壁，清明战战兢兢紧跟着往下走，麓耑说：“你扶着我呗。”清明把手放在他身上，感觉他皮毛下的脊背蜿蜒起伏，散发着热气。麓耑跟在他身边，陪他一步一步下到了平地上。
瓦屋山四季少变化，终年落雨，晚了更是冷。麓耑吐出的气变成了一股白雾，袅袅地飘散出来，显得他的脸不像是活物。
麓耑问：“很冷吧？”果然下次，还是要新衣服好了，朝三暮四的山神心想。
清明含含糊糊地点头，说：“嗯……”
山中只有隐隐的月光，他只知道对方扭头跟自己说什么，却越发看不清对方的嘴型。
麓耑见他点头了，苦恼道：“可惜我，不能载人的，这样要犯天条被天打雷劈的。”他伸手搂了一下他，说：“我很暖的，你再忍一忍，一会儿就不冷了。”
清明莫名其妙被抱了一个满怀，麓耑比他高一个头，头蹭在他头顶，更是看不见对方说了什么。他惊慌失措了一阵，也渐渐想明白，这大概是一个安慰的拥抱，至于安慰什么，他就想不出了。
也许是见自己可怜吧。
清明有点羞愧，仿佛利用了别人的同情心似的。明明丢他到荒野里喂狼也是可以的，那两个卫兵不就打算这么做的么。
麓耑感觉怀里有了热气，放开了他，说：“走吧走吧，到了就不冷了。”
他手搭在麓耑的脊背上，跟着在蔓长的秋草里迈步，走过草地，跨过溪流，惊起一群毛茸茸的小虫子，飞起来像一阵蒲公英的种子。
麓耑突然停下来脚步，清明定睛一看，深吸了一口气，不远处的矮坡上，影影绰绰发出红光。不是野外人生起的篝火的颜色，而是更深一些的，像是雕花灯笼透出来的暖光。
麓耑拨开草丛，道：“这就是了。”
那是一棵散发着红光的树，长得像月桂，却比月桂还要高大。周围明明有风，它却纹丝不动。
清明终于懂得为什么要在晚上才能来了。暖融融的火光映在麓耑的脸上，他说：“它也很暖的。”
清明怔怔地走上去，想伸手，又怕会不会很烫。
麓耑抬手压低了那棵树的枝条，给他看里面发着红光的叶片下藏着石榴那么大的果子，圆乎乎的，“这个叫丹木，果实可以吃，而且吃一点点，就会很饱了。只是它脾气不好，不轻易给摘果子。”他一边说着人家脾气不好，一边把那果子揪了下来。
清明双手合十悄悄跟丹木道歉，“罪过罪过。”
麓耑把那果子递给清明，离开了枝头的果子慢慢地红光消散了，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果子一样，只是什么果子也长不了那么圆。
清明满怀感激，道：“这个，要怎么吃？”他犹豫地问，觉得在脾气不好的丹木面前问它的果子怎么吃是不是不太好。
麓耑接过去，伸手一掰，果子裂开，里面只有一颗樱桃大小的小珠子，他拿起那颗小珠子，塞进清明嘴里，问他：“甜不甜？”
清明的脸颊鼓起一块，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