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历五凤元年,屠耆单于薄胥堂领大军从右地向王庭进军,呼韩邪单于稽侯狦为避免同胞相残,不顾左地贵族的强烈反对,主动撤出王庭。薄胥堂兵无交刃,轻而易举地占领中央王庭。
孟回坐在摇晃的马车中,透过车窗,随意地看着风景。
自从呼韩邪单于挛鞮稽侯狦回到王庭后,孟回就没有再见过他了。稽侯狦派了乌蒙奇来照应自己,从乌蒙奇的口中,孟回知道了稽侯狦的这次收兵并不顺利。
拥立呼韩邪单于的姑夕王第一个反对,随后左渐将王,左骨都侯也纷纷反对。如此轻易放弃自己好不容易争来的王庭,连稽侯狦名义上的岳父乌幕禅都无法理解。左地的四万大军停在半路,稽侯狦要他们往后撤,左地贵族却要他们往前推。
在僵持不下之际,稽侯狦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份名单,单子上尽是这些贵族们居住在右地的亲属的名字。稽侯狦再度召集左地贵族集会。会上稽侯狦说:“若我们此番迎击,战乱波及之处,这些人难保会受到牵连。若他们因战而死,你们,就是手刃亲人的凶手。开战对我们来说,只是动动嘴唇的一道指令而已。而对于士兵,对于百姓,为这一道指令就要以血肉之躯相搏,会死很多人的。失了王庭,我们可以再抢回来,失了亲人,我们却不能将他们从地下救起,失了百姓,失了民心,我们则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弥补?十年?二十年?”
稽侯狦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平息了反对之音,左地大军在一片叹息声中,默默撤回,留给了薄胥堂一条通往王庭的畅通道路。
孟回本来是想自行离开的,但稽侯狦托乌蒙奇给孟回带话,说待空余下来,定将来龙去脉告知。孟回稍想了想,便很不甘心地发现自己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稽侯狦给孟回专门准备了马车,对外称是汉师重伤未愈,但孟回知道,这是因为稽侯狦知道自己是女子,和这么多男人一起行动实在不方便,特地安排的。稽侯狦在百忙之中仍然还惦记着这事,让孟回很是感激,于是便不再迟疑,跟着大队人马一同迁移往左贤王的领地。
“汉师,这是给你的。”乌蒙奇掀起车帘,递进来一只烤羊腿。
孟回接过来,招呼着乌蒙奇坐下一起吃。乌蒙奇也不推托,卷起车帘,坐在车辕处,撕了块肉便啃了起来。
“乌蒙奇,你原先知道尸逐骨都侯就是单于么?”孟回忍不住问。
“不知道啊,我和扎卓尔都是五年前才开始跟着骨都侯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一直以为骨都侯就是骨都侯。”
“那……你在得知真相后,不惊讶么?”
乌蒙奇一边啃肉一边无所谓地回答:“当然惊讶。不过更多的该是欢喜吧。在我眼里,原来的单于就是一个懦弱的小娃娃,无论从文从武,骨都侯是个比他强了不知道多少。现在骨都侯就是单于,有这样的能干的单于,是草原之幸,我欢喜得紧~”
“那你不介意他对你隐瞒身份么?”
“为何要介意?”乌蒙奇不解地看着孟回,道“骨都侯这么做,肯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况且,骨都侯还是原来的骨都侯,我乌蒙奇敬佩的骨都侯,并没有变啊。”
孟回正待再问,见乌蒙奇身后走来了一个人,头束王冠,一身黑底镶金的绸衣外,披着一块雪白的狐裘,雕像般俊郎的五官,深邃又坚毅的双眸,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人,散发着属于王者的,与生俱来的威仪。
孟回下意识地想要拜倒,却在弯腰之时见到了稽侯狦故意侧转的脸上写着深深的无奈。孟回正起身子,往后靠坐下,带着笑意说:“阿布,你来了。”
稽侯狦猛地转过头看着孟回,一脸惊喜。“汉师,我……”
“就像乌蒙奇所说的,你还是你,是我汉师的学徒,你要以我为尊,这一点,就算你现在是单于了,也不能耍赖。”
孟回的话语使稽侯狦一双眼逐渐明亮起来,舒展开了眉头,对着孟回笑道:“汉师,谢谢你。”
孟回在稽侯狦的搀扶下跳下了马车。大队人马已经扎营停驻了,两人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步行,倒也没人来打扰,只是偶尔会有一两个巡逻的士兵对着稽侯狦恭敬地鞠躬。
“阿布,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要扮作尸逐骨都侯了,做单于,很累吧?”孟回看着稽侯狦憔悴的面容,关切地说。
稽侯狦道:“原先是有些,不过今日见汉师毫不介意我隐瞒身份,心情舒畅了些,却也不觉得有多累了。”
孟回一笑,道:“每个人都会藏有一些秘密的,若尽数被人知晓,岂不是无趣?不过你答应要告诉我的,可不能不说了。”
“汉师有令,小徒自当遵从。”稽侯狦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开口缓缓道来。
“我与真正的尸逐骨都侯呼衍布勒狄,也就是原先代替我坐镇王庭之人,以及乌幕禅大人的女儿三人年龄相仿,自幼常有往来,布勒狄自十二岁起就与乌幕禅的千金相互倾心,只可惜她在出生时就被我父单于与乌幕禅定为了未来的大阏氏,也就是我的妻子,此事天下皆知,容不得反悔。我虽无意夺爱,却也很是无奈。
“直到某天,我与父单于同去布勒狄父亲的领地,不慎被雨淋,一时没有找到更换的衣物,便借了布勒狄的衣物穿戴。不料,布勒狄的母亲竟一不留神将我错认成布勒狄。直至此时,我才发现我与布勒狄竟长得如此相像。我二人之间本就有血亲关系,若是远看,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所以,一来为了成全他二人的没事,二来你也落得逍遥自在,就互换身份了?阿布,你还真是自说自话地乱来啊,你却不怕那呼衍布勒狄做单于做上了瘾,不肯还位与你么?”孟回笑道。
“这倒是不会,布勒狄他无心权术,且幼时受过风寒,身体欠恙,也无力弄权,外界关于呼韩邪单于孱弱的传言,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吧。且我在王庭仍是布了眼线的,一有风吹草动,我自会知晓。”
孟回问:“那你二人是何时换的身份,此事又有谁知晓?”
“就是五年前,本是我大婚的那一天换的。平日里见过我的人并不多,即使见到,也未必就能马上区分出我和布勒狄来。所以此事并没有让很多人知道,可是父单于他是知道的。不过他说了,虽然身为王者的最高境界是运筹帷幄,可若从出生起就天天坐在王庭,是治不了草原的。真正运筹帷幄之人,必是看遍了天下,足不出户就知天下事的人,我是该换个清闲点的身份出去走走。”
孟回点头,道:“没想到虚闾权渠单于是个如此开明的人,是个好父亲。”
稽侯狦道:“确实,父单于雄心壮志,只可惜天命不顺,在他正想实现宏图伟业之际,就让天灵接走了。”
孟回闻言,似想起了什么,脚下略微顿了顿。
稽侯狦看出了孟回的迟疑,问:“汉师可是想问,父单于的雄心壮志是为何?”
孟回淡淡一笑:“虚闾权渠单于未来得及完成的伟业?我不敢问,第一次在王庭见到你时,那股逼人的杀气,我可不想再感受一次了。”
“看来汉师很是记仇啊~”稽侯狦也笑了,“我也记得,汉师当时说我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王,坐于西方,却望着更为广阔的东方。汉师连我的面都没有见到,就一语说中了我的心中所图,使我十分震惊,我并非想要杀你,只是,像你这样睿智的人,知晓得太多,若是你想要对我不利,那危险的人就是我了。”
“然后你便想了个法子跟在我身边,亲自来确保我不会对你的大业不利?这么说来,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啊。”孟回耸了耸肩,自嘲般地说。
“若是随便派个人来,对汉师不免太不尊重了,况且,跟了你这一趟,我也是受益匪浅啊。”稽侯狦看着孟回,认真的说:“汉师,事到如今,我仍是想要问你一句,你可愿意为官?”
孟回摇头:“你既已承认你想要的是大汉,我身为汉人,如何能帮你?”
稽侯狦双手背于身后,朝东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在不远处扎营的人马。“内乱不平,何以争天下?汉师,我纵有心于大汉的土地,此时却也无力,我只想请你帮我一起照顾好这片草原,让它不再有血肉相残。”
孟回迟疑不语。
“汉师,你如此用心地看遍了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难道,你想看着这片土地染上自相残杀的鲜血么?难道,你在力所能及之时,竟要袖手旁观么?汉师,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狠心的人。”稽侯狦扶住了孟回的肩,甚是急切和诚恳。
“我确实不忍,可我帮你平定内乱之后呢,等你养精蓄锐去攻打我的故土么?”
“汉师……”稽侯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回向后退了一步,对着稽侯狦微微欠身道:“阿布,我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么多,感谢你陪伴了我这么久,也感谢你能如此信任我。可在此事上的立场,你我却不得不对立。趁此时冲突未起,我还是先离开吧。从今后,我若再见到你,我会称你为单于的。”
言毕,孟回转身走开了。今日一别,以后,能不相见就不要相见了吧。
风liu随意的阿布,野心勃勃的单于,任劳任怨的阿布,高高在上的单于,迎风畅笑的阿布,不怒自威的单于。对这样一个看似矛盾的人,真要离开之际,孟回竟有些不舍。
“汉师请留步。”稽侯狦的突然出声使孟回顿住了脚步,“汉师,若你留下帮我,我给你机会,说服我,不再攻汉。”
孟回诧异地看着稽侯狦,他的眼中,是恳求,是期盼,是挽留。
“这个注,不会下得太大了吧?”孟回侧过头,有些调皮地问。
“如果是为了你,值得。”稽侯狦爽快地笑了,“而且,我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人。”
“哦?那我倒偏偏要来挑战一下了。”
夕阳下,两人击掌为盟。
汉历五凤元年,屠耆单于占领中央王庭,立自己的长子都塗吾西为左古蠡王,次子姑瞀楼头为右古蠡王,留在王庭协助自己。呼韩邪单于撤至左王庭,以汉师孟回为国相,与中央王庭的屠耆单于互相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