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张泊名来说,他的时间,在听闻笑尘死讯的那一刻就停止了。
这两年来,每一天对于他只是日升到日落的一个过程,没有期盼,没有欲求。
白天,人们称他为铁血校尉,夜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无血无肉,又如何铁血。
门被打开了,张泊名抬头,见是兰珀,像没看见似的又垂下了头。
自从张泊名到了西域都护府,兰珀就会时不时地过来转一转,倒也不是要破坏边关建设什么的,只是单纯地想来欣赏欣赏美男。张泊名知道兰珀的脾性,只要她不妨碍到自己,就只当没有看见,也不去赶她,因为赶也赶不走。
兰珀总是会在张泊名一个人的时候出现,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话,张泊名从不回答,兰珀好像也毫不在意。
“张哥哥,方才你在那么多士兵面前一站,很是威风呢。”
“张哥哥,兰珀带了点马奶酒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张哥哥,你老是闷在屋里多无趣啊,要不要出去走走?”
“张哥哥,坛主好凶,昨天我赏花赏得晚了些耽误了些时辰,他又数落我了。”
沉默的张泊名和活跃的兰珀总是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之间没有交流,没有对话,连对视都没有。
一开始兰珀很不明白张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沉默,后来她渐渐知道了,张哥哥的沉默是为了那个她经常听人提起,却从未谋面的张笑尘。
兰珀曾经问过坛中唯一面对面见过张笑尘的玉衣:“玉哥哥,张笑尘是个什么样的人,特别漂亮么?为什么她已经死了那么久,张哥哥还会对她念念不忘。”
玉衣没有直接回答兰珀,只是说:“若无花瓣,晨露以何为附?若无大地,阳光向何而泻?璀璨如斯,独存于世,仍是孤单啊。”
兰珀听了玉衣的话,有些一知半解:“张哥哥还有那么多手下和朋友,怎么就孤单了?况且,张哥哥的爹娘都还健在。兰珀的爹娘离开的时候,兰珀虽然也伤心了好久,却还不似张哥哥现在这样,好像整个人都空了的样子。”
“兰儿,可能你现在无法感受,可当你的心被一个人填满之时,那个人的离开,是会带着你的心一起走的。”玉衣回忆起和张泊名在大司乐府的那一次碰面,他眼里装着的担忧,愤怒,保护,毫无保留地流露,都是她,都为她。
“他们,不是兄妹吧。”
玉衣的喃喃自语兰珀没有听见。兰珀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那个贪心的张笑尘把张哥哥的心带走了,那我就把它再带回来填满就好了啊。
于是兰珀有空就会去找张泊名,用自己的声音填满他的周遭,用自己的身影填满他的视线,这样下去,我就可以一点一点把张哥哥填满了吧?
兰珀,用自己的吵闹来感受张泊名沉默的悲哀。
张哥哥不笑了,我没办法让他发笑,那就替他欢笑吧。
兰珀高超的武艺让她来去自如,她已记不清楚自己来过多少回,记不清楚自己说过说少话,她和张泊名两人的画面很单一,张泊名沉默不语,兰珀嘻笑欢颜,好像每一次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哪天。
只是今天,这个画面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张哥哥,兰珀想一直笑给你看的,可是今天兰珀笑不出来。玉哥哥,玉哥哥死了啊。”兰珀言罢,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死”字,让从来对兰珀视而不见,对一切都不闻不问的张泊名微微回过了头来。
玉衣?那个说要和我一决高下的白衣青年,他亡故了么?
兰珀的哭声和蜷缩颤抖的背影触入了张泊名的视线,使他心中一颤,记忆中有个相似的背影与眼前的重叠。
两年来从未有过任何感触的张泊名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他缓缓地走到兰珀身边,低声说:“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么?”
兰珀听到张泊名的声音,惊讶地抬头,见张泊名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如寒冬里一缕阳光,如此地暖人心扉。
“张哥哥……”兰珀鼻子一酸,泪水再度喷涌而出。
兰珀抽抽哒哒地诉说,张泊名仍是一言不发,与往常一样,却又不一样,因为今天,张泊名在仔细地听。
“能与相知之人一同赴死,何尝不是一种奢侈。你哀悼他,我,却羡慕他。”听完兰珀的诉说,张泊名将头靠在了椅背上,颓然无色。
若能在尘儿死去之前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我就会去地下陪她,也好过现在活着,也如死人一般。只是可惜,我连殉情的资格都没有。
兰珀走到屋子的角落,拿出了两坛她以前带来,张泊名却从来没有碰过的美酒。兰珀打开酒坛,倒了两碗,兀自捧起一碗,在另一个碗沿上一碰,一饮而尽,再斟上一碗,又是一饮而尽。当第三碗将满时,张泊名伸出手止住了兰珀。
“若酒能解愁,我早就夜夜宿醉了。”
兰珀抬起泪眼看着张泊名:“张哥哥,两年来,兰珀一直想填进你的心里,可你却一个入口都不放给兰珀。兰珀用力地往外掏了这么久,现在自己也已经空了啊。兰珀今日的愁,不是因为玉哥哥的死。正如张哥哥所说,玉哥哥的死对他来说是一种满足,一种救赎。可玉哥哥死了,还有谁来支撑着兰珀从空无一物的躯体里往外掏啊?张哥哥,我只是想用酒,把自己填满了,请你,不要拦我。”
兰珀说着,又是一碗饮尽。
张泊名却把兰珀的下一碗酒接过来干了。
“我也是空了太久了,且填一填试试吧。”张泊名惨笑道。
两个无法被救赎的人,两只装酒的碗,两坛醇香的酒,对饮至天明。不为醉,不为愁,只是想,把自己填满……
数日后的西域都护府迎来了一场低调的喜事。没有锣鼓,没有酒席,射声校尉张泊名不露欢颜地娶了一个塞外女子为妻。
随意布置的洞房里,这对新婚夫妇远远对坐。
“张哥哥其实不必娶我。”盖头下的兰珀说。
张泊名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声。
新婚之夜,新郎没有掀起红盖头,从这一刻起,兰珀就知道了,他们之间,永远会隔着这一层布,任凭时间流逝也不会撤走。
可兰珀不后悔。
义父死了,玉哥哥也死了,断圯坛已经没有兰珀留恋的东西,兰珀想要留在自己想要陪伴的人身边,即使这个人想要相伴一生的,并不是自己。
当张泊名醉倒的那一刻,兰珀决定了,既然打动不了他,就让他,对我愧疚吧。
兰珀将张泊名扶上了床榻,撕破了自己的衣衫,然后,割破自己的手指,在床单上留下了鲜红的印迹。
清晨醒来后,张泊名对兰珀说:“只要你离开断圯坛,我会娶你,我会对你负责,断圯坛的事务,我也不会逼问你。”
这就够了,今后?兰珀从没有想过今后,只要此刻,她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