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孟回仍是不吸取教训,还是每见到一个家族的牧民就要停留片刻。如此一路走访下来,望见天山时,已经到了秋季。
“阿布,你看,那是天山,要到了啊。”孟回的语气中透着开心,两腿一夹马肚,向前赶去。
呼衍布勒狄却反而不走了。
孟回跑了回来,围着布勒狄转了个圈,问:“阿布,怎么了,走不动了么?”
布勒狄却一脸认真地看着孟回,问:“汉师,你既明知到了天池能遇见呼屠吾斯的可能性很小,却仍是一路过来了,难道你竟真是为了观赏天山的风景么?”
“骨都侯。”孟回的声音突然沉静了下来,“你觉得这一路上过来,你所见最美的风景是什么?”
呼衍布勒狄仔细回忆,道:“草原的开阔,高山的俊朗,河流的清澈,都很美。”
孟回却轻轻摇头道:“这些固然美丽,可比这些更美的,是百姓的欢颜啊。骨都侯,你出身望族,辖管着一方土地,若说到你的职责,应该就是让你的百姓安居乐业吧。可你可曾有像这几个月来这样,仔细地去看看百姓的生活,看看他们以何为居业,又以何为安乐?他们中的大多数,不知道单于长什么样子,不认识你骨都侯,你又可曾想过,为何我一个来历不明的汉人,竟能让他们牢记,交口相传?”
布勒狄放眼回望,茫茫草原,随风起波,同样的问题,他是问过牧民的。
“因为汉师对草原很熟悉,他会告诉我们,在这个季节往哪里走才能找到肥美的草地。”
“因为汉师教我们种植一些收成较快的粮食,草料不肥时,我们也不会因为不能放牧而挨饿。”
“因为汉师教我们做的衣服款式,又漂亮又方便于劳动。”
“因为汉师会告诉我们很多好玩的事情,还带着我们玩游戏。”
“因为汉师愿意听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人废话。”
因为汉师所言所行,才是真正和他们安居乐业相关的,汉师愿意去看他们,听他们,汉师告诉他们的,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是是他们最为需要的消息和知识。
在位者争权夺势,却少有人知,最宝贵的财富,就在他们脚下的每一方土地,以及土地上站着的每一个百姓。可是汉师知道,平日里随性而为得有些乱来的汉师却知道。
直至此时,呼衍布勒狄才真正觉得,汉师孟回无愧于草原汉师这个名称。他对月吹萧,他赤足淌水,他迎风欢歌,不是因为他的散漫,而是因为他用心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汉师孟回不是圣人,却也不是凡人,他是个自在天地间的散仙。
布勒狄刚想往天山方向策马,而孟回此时却突然折转了方向,一扬马鞭,飞奔而去。
布勒狄急急跟上,问:“汉师,这是去哪里?”
“给你个机会,真正救百姓于水火。”
布勒狄刚想再问,可眼前的景象却已经一幕了然。
一群头上缠了黑布的人正如狂风般席卷着一群在附近驻帐放牧的牧民。他们边抢边烧,口中狂笑,嚣张不已。无助的牧民只能团抱在一起,而一些年轻的女子甚至连团抱的机会都没有。
“狼盗,死不足惜!”孟回咬牙切齿道:“阿布,一共二十人,我们一人十个。”
布勒狄连没来得及提出疑问,就见到孟回冲了出去。
“汉师,你别乱来。”布勒狄说着也一咬牙冲了出去。
布勒狄没有看清冲入狼盗群的孟回是怎么做到的,当他手中的弯刀把离自己最近的十个狼盗砍倒时,孟回的周围已经倒下了十具尸体。孟回的衣服上没有一滴血迹,手上也没有任何兵器,只有他那仍在翻飞的蓝色斗篷显示他方才经过了一些激斗。
孟回缓缓地走向自己的雪色白马,不理会布勒狄满脸的惊愕和疑问,也不理会牧民们难以置信又感激的目光,翻身上马而去。
虽然看不见孟回的面容,布勒狄却仿佛感觉到了孟回身上散发着深深的愤怒和悲伤。
三日后,孟回和呼衍布勒狄踏上了天池湖畔。因为孟回吵着要快一些到池边,两人赶着夜路爬山,此刻正是明月悬空,映在湖面,波光粼粼。
“风吹月影碎,沉浮满地星。阿布你看,谁说月圆之夜见不到星星,星星可都被这天池装下了啊。”孟回蹲下来用手捧起了池水,迎着月光一撒。莹莹水花,如闪闪星光,从孟回的手中倾斜下来。
瑶池圣水,琼浆玉液,琉璃幻彩,也不过如此吧。布勒狄看着眼前一幕,也有些沉醉,方才被汉师逼着摸黑探路的艰辛,也算值回了点价来。
孟回一边欣赏着眼前的风景,一边说:“阿布,你看这湖水,此刻映着的是天上的月,而白天却映出周边的树木,过路的行人。这一天一地,竟都被这一汪池水照了去。”
布勒狄走到了孟回的身边,放眼一望,缓缓道:“池之所以照天地,有容乃装古往也。”
孟回闻言一怔,猛然回头对着布勒狄。孟回吃惊了,因为这句中的文采,因为这文采中的气度,因为说出这样一句的青年,在自己的身边,那挺拔的身姿撑起天地,那俊朗的侧脸映着月色,那飘逸的散发梳着晚风,那深潭的双眼装着星空。孟回暗暗一笑,心道:“这样的男子,生来就是会折了女子的心的。他平日里竟如此给我当下手,我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阿布,你深藏不露啊,有这样的才学,我可不敢轻易当你的师长了。”
布勒狄却斜眼看了看孟回的斗篷,道:“汉师谦虚了,有汉师在,布勒狄可不敢自称深藏不露啊。”
孟回笑了起来:“阿布,你若是真如此介意我斗篷遮面,就该直说,没准我哪天就会突然露出脸来吓吓你。只不过,若是到时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不能怪我。”
布勒狄不是第一次听到汉师这么说了,不过他从来没当真过,不就是刺了个字么,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脸,至于把我吓成那样么。
不过孟回老这么说,布勒狄倒反而有些好奇起来:“那就麻烦汉师在伙食不够,或者需要人守夜的时候,将尊容露一下吧。”
孟回哈哈大笑:“阿布啊阿布,我初见你时,只当你是个一身贵气的傲慢公子,没想到竟是如此能屈能伸,如此生动的一个人。”
能屈能伸,可不都是您培养出来的么,布勒狄苦笑。
“汉师,我们今晚在此扎营么?”
孟回点头:“嗯,这样美丽的地方,睡也睡得香甜些呢。”
布勒狄笑了:“我倒是觉得,汉师在哪里都睡得香甜,永远都无忧无虑。”
“好啊阿布,你又在怪我不肯好好帮单于找人,怪我不上心。”
“我没有如此想,汉师这一路上,不是一直在努力帮忙寻找么?”几个月的路程下来,布勒狄也明白了,在草原上找人,光靠一两人的力气是不够的。汉师花时间和牧民交流,那么这些牧民在游牧的时候就可以将消息传开,呼屠吾斯若是听说有人在找他,而这个人要去天池,那多少会来看一下的。即便他不来,汉师将呼韩邪单于即位的消息在草原上传开,他若是听见,应该也会去王庭寻找弟弟吧。
“骨都侯能明白我的用心,我很高兴。”孟回说着,却突然看到了什么,沿着湖畔走去,在一处蹲了下来。
“这里附近,似乎真的有人来过。”
“嗯,而且,人还不少。”布勒狄看着眼前两堆火灰道。
两堆火,至少也有二三十人吧。天山之颠,不宜放牧,此时不是狩猎季节,既不是牧民,也不是猎户,这些人经过此处,会不会和呼屠吾斯有关,他们中,又有没有呼屠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