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屠耆堂派了他的弟弟伊酋若王去了汉朝献礼?”坛主晃着手中的酒杯问。
明休答:“正是,握衍朐鞮单于这两年来树敌无数,内患不断,为防内忧外患共袭,特派其弟前去汉朝献礼,以绝后患。”
“单于?哼,是啊,他现在确实是单于,他喜欢做单于就让他先做着吧,明休,你可知道伊酋若王去汉朝带了些什么去?”
“一些西域特产的珠宝玉石,美女若干,另有锦盒一个,内有书信一封,是给大汉皇帝的。”
“哦?给大汉皇帝,难道是要和亲?”坛主皱了眉头。
明休冷笑一声道:“依属下看,未必。若是和亲,别的不说,颛渠氏定不会答应。”
“哈哈,倒是,若是颛渠氏这个荡妇知道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单于居然敢娶个汉人女子回来,定是要在他家后院闹翻了的。”坛主坐起身来道,“此事可以先搁一搁,让屠耆堂自己先把自己折腾累了再说。我派你去查的那个汉师,有下落了么?”
“回坛主,恕属下无能,所能查到的事情并不多。这个汉师是约两三年前开始在草原上行走,自称姓孟,单名一个回字,身形偏瘦小,不到二十岁的年龄。至于他的身世出处,属下打听下来,似乎是郝宿王从靠近汉境的地方将饿得奄奄一息的汉师救回家中,之后便委托汉师教他家的小公子汉学的。只是郝宿王一家已经……这消息是否确凿,属下也不得而知。不过属下听说,汉师的右脸上,烙着一个‘奴’字……”
明休说到此处不由停顿下来,低下了头,原本就由额发遮去的半边脸藏得更深了。
坛主从台上走了下来,拍了拍明休的肩道:“明休,抱歉又让你想起往事了。既然那汉师和你的身世颇为接近,你再替我查一查他是否有意留在草原,若是,我坛必收留之。像你们这样的能人,汉朝弃之,是汉朝的损失,我的得益。对于你们的过往,若是你们不愿说,我也不会逼问。”
“谢坛主,属下这就去办。”明休一拱手就退下了。
“玉衣。”
“属下在,坛主有何吩咐。”
“你对长安比较熟悉,跟上伊酋若王,看看屠耆堂派他去,除了和谈外,还有什么打算。”
“是。”
玉衣转身要走。
“等等。”坛主出声叫住了玉衣,“我听说,你曾从圯桥那边偷学了驯鸟兽之术回来?”
坛主犀利的目光使玉衣有些不安,只能低头称是。
“我又听说,圯桥那边又有一些新的技巧可用于千里寻人,你,便是他们可寻到的人之一?”
玉衣不知该如何作答。
坛主冷笑一声,道:“这次你去长安的路上,顺便就把圯桥的这个技巧给废了吧。记住,圯桥有的技术,我们要抢来,抢不来的,就让圯桥也得不到。玉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玉衣明白,可是……”
“没有可是!”坛主眼中精光乍泻,“我容不得在离我如此近的地方,有如此大的隐患。”
玉衣被坛主的话语逼退了一步。
坛主叹气道:“玉衣,不要怪我逼你,我已经给了你很多时间,就算是梦,也该醒了。你在坛中多年,父亲器重你,我也当你是得力的助手。玉衣,你在这断圯坛中的动力,是你的恨,若有些事物将你的恨磨平了,那便是你的绊脚石,而我,容不得那块绊脚石长期横在你面前。这样浅显的道理,这样明白的利害关系,你,该懂的。”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玉衣呆立在原地,半晌后,才发出一声轻微不可闻的“是”。
汉历神爵二年,匈奴虚闾权渠单于病逝,其兄妻,已废阏氏颛渠阏氏与自己的父亲左大且渠都隆奇将负责策立新单于的郝宿王邢未央等人杀害,另立自己的情夫,右贤王屠耆堂为握衍朐鞮单于。并废虚闾权渠单于的子弟,另立己方子弟为王。
原继承人,虚闾权渠单于的仲子挛鞮稽侯狦无奈逃至妻父乌幕禅处,以求东山再起。可惜恰逢乌幕禅的妻兄日逐王先贤掸被排挤,随即降汉,震惊草原,乌幕禅只得搁置此事。
次年,握衍朐鞮单于不理会乌幕禅的求情,残忍杀害原日逐王先贤掸的两个弟弟,又在左奥鞬王死后,擅自立自己的么子为左奥鞬王,引起了乌幕禅在内的左路贵族的强烈不满。左路贵族另立已故奥鞬王之子为奥鞬王,率部东迁,握衍朐鞮单于派右丞相率万骑追杀之。
握衍朐鞮单于即位两年来,杀人无数,天人共愤,国人离心离德。
“数月前,乌桓国袭击东部姑夕王牧地,当时我正经过战后被掳掠的牧地,当地妻离子散,哀号一片,人人见而悲之。”一身着蓝色斗篷的青年坐在草地上,身边一匹雪色的宝马正在悠闲地吃草,在青年的周围,坐一圈牧民,津津有味地听着。
“姑夕王上报握衍朐鞮单于,请求单于给己方牧民援助。草原本是一家,单于为一家之主,理应照顾自己的子民。可大家知道握衍朐鞮单于怎么说么?”
“怎么说?”牧民们急急地问。
“握衍朐鞮单于非但不予援助,反而责怪姑夕王守卫不周,白白让乌桓抢了粮食财物和人力去,要重罚姑夕王。”
“怎么可以这样!”牧民愤然。
“是啊,怎么可以这样?可纵观握衍朐鞮单于即位以来的杀戮,这样的行为已经算是仁慈了。”
牧民群情激愤。“这还算仁慈?”“这样的人怎么能是我们的单于?”
蓝色斗篷的青年喝了一口边上妇人递过的马奶,继续缓缓道:“姑夕王也觉得这样的人不配做单于,于是他去寻找了乌幕禅大人,与左路贵族一起,拥立虚闾权渠单于的二儿子为呼韩邪单于,誓把无道的握衍朐鞮单于和荒淫的颛渠阏氏赶出王庭。”
“对,做得对。”“把他们赶出王庭。”“我们也要支持呼韩邪单于!”
青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渣。“呼韩邪单于的人马不久就要经过姑且水一带了,大家若是见到,可要用最好的马奶酒招待他们啊~”
“我们一定会的。”“我还要参军,帮着一起打!”
青年笑了笑,转身牵马。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冲上前来,拉住了青年衣服的下摆,不舍地说:“汉师,你要走了么?多留几天吧。”
青年爱怜地摸了摸孩子地头道:“巴达里,我已经打扰你们好几天了,若再留下去,我也没什么可以讲的了,岂不是骗吃骗喝。”
一干牧民都笑了,道:“就算被汉师骗吃骗喝,我们也愿意啊。”巴达里也是跟着点头,一双手不肯放。
汉师孟回从怀里摸出一个竹蜻蜓,递给巴达里,把着他的手一搓,竹蜻蜓盘旋飞入天空,巴达里拍着手欢叫:“漂亮~漂亮~”
竹蜻蜓一会儿就停止了旋转,落在了地上,巴达里又学着孟回方才教他的手势一搓,竹蜻蜓又飞了起来。
孟回看着玩得入兴的巴达里,问:“巴达里,你觉得这个竹蜻蜓是飞的时候美丽,还是落下的时候美丽?”
“当然是飞的时候~”巴达里不假思索地回答。
孟回点头,道:“竹蜻蜓不飞,就不是竹蜻蜓了,我若是不四处游走,也就不是你们口中的汉师了。”
巴达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孟回,孟回跨上白马,这一次,巴达里没有拉扯。
汉师孟回对牧民们一颔首,拉起马缰,飞奔而去,如平野上的白云,如旱地中的海浪,引人久久驻足而望。
草原汉师孟回,如同往常一样,驻足片刻,就独自奔走于草原,在各地留下自己的声音和足迹。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因为在草原牧民的眼里,他就是汉师,无所不知的汉师,无人不慕的汉师,无欲无求的汉师,当一个人的精神地位到达了这样的高度时,他的姓名和样貌,就反而不太重要了。
策马飞奔的孟回望向前方,估算着傍晚时分可以到达姑且河边,计划今晚便在河岸边休息。呼听见后面有人喊:“前面的勇士,可否停下说话。”
还是不要应了吧,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孟回只当不闻,反而两腿一紧,加速跑了起来。
“扎卓尔,你果然老了啊,这小嗓门,人家汉师根本没听见你。”乌蒙奇幸灾乐祸。
扎卓尔不服气,道:“胡说,定是他一回头看见你这莽汉,以为有人打劫,这才加紧逃走的。”
“你才胡说,汉师绝对不是如此胆小之人。而且我哪里像打劫的。”
还真挺像的……扎卓尔没好意思当面点破,只是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汉师了?除了你这样空长了一副大躯壳的人之外,随便拉个人来,穿个蓝斗篷,骑个白马,不都那个样子?定是你小子想汉师想得痴了,见到个人就以为是他。”
“你!”
“我怎么了?”
布勒狄见两位随从相争不下,微微皱眉,一伸手插在两人之间,两人瞬间噤声。
“是不是汉师,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驾~”布勒狄一鞭抽在马尾边,两腿一紧,黑色宝马长嘶一声,便如离弦之箭,破风而出。
两匹马,一白一黑,如两柄利刀,在草原上切割出两道直线。
两个人,一蓝一灰,如逐日之鸟,在旷野中描绘出两片云彩。
孟回心无旁骛地跑着,这天地间,仅我一人,无须他人来伴。
布勒狄无拘无束地跑着,前方的人,这夕阳彩卷,可否与我共绘?
孟回并不慢,可布勒狄却不慌不忙地追赶着,一张脸因兴奋而微微泛红。
两人的距离进了,十个马身,五个,三个……
孟回突然收疆转身,停了下来。
这是布勒狄第一次见到草原汉师孟回,也是布勒狄第一次知道,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居人之上的,不在金钱,不在地位,不在样貌,不在装扮,只在他临于人前,那分与生俱来的从容。
孟回手及左胸,不失礼数地对着布勒狄微微颔首。
布勒狄同样回了一礼。孟回这才看清眼前的青年,狼皮加身,又有这样精湛的骑术,该是贵族吧。不是特别强壮,麦色的脸上也没有胡渣,他在匈奴人中算是长得有些过分秀气和俊美了,可那双眼眶深陷,一对凛厉的眼眸却分明有着浩然之气,让人无法小看。
初遇,两人不对一语,如同商量好一般,各自转身。
汉师孟回继续向河边奔走,尸逐骨都侯呼衍布勒狄则是跑回了随从跟前。
乌蒙奇急着问:“骨都侯,汉师和你说了什么?”
布勒狄饶有深意地看着孟回离去的背影,道:“他说,回头见。”
“就这一句话?什么时候,哪里再见?”乌蒙奇听不太懂。
布勒狄却也不回答,兀自扬鞭,对着随从们道:“快走吧,我们还要赶着去接乌幕禅的女婿呢。”
走路不观景,既然今日大家都在赶路,那这道风景,就等闲暇时再行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