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辛武贤在折子中所述,赵充国年迈糊涂,一味保守,从不迎击,塞外地区苦寒,我汉军人马很不适应,已经明显瘦弱,又因长期休战,斗志渐消。
宣帝闻言震怒,当朝宣布,以我大汉威仪,决不允许做这缩头乌龟。于是同意了辛武贤在信中所述,令赵充国于七月上旬天气较暖之时出兵,各带一个月的粮草,从张掖、酒泉分路出发,就近征讨鲜水一带的罕秆羌人,以削弱羌兵势力,震慑羌虏,并掠来一些牛羊粮草以充我军战备。
可就在宣帝的这条命令发出的第二天,又一本折子递了上来,署名正是赵充国。
赵充国先是大大表扬了辛武贤尽忠职守,忧国忧民,如晁错再世,这都是皇上您的英明才能使这些官员如此卖命,等等等等。一颗大糖果扔完后,赵充国开始对自己按兵不动的行为作出了说明,说保持汉军实力的最好方法决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去硬碰硬,而是要对羌人一拉一打,争取到罕秆等部落的支持,一致针对先零,让羌人打羌人,而我汉军只需壁上观,何乐而不为?
刘询被赵充国一颗蜜糖灌得喜滋滋的,又见这“羌人打羌人,汉人壁上观”的提议实在太过诱人,前一天的怒气顿时消得无影无踪。但当刘询与众大臣商议此事时,却遭到了强烈反对。众臣认为,羌人反复无常,实不可信,此法过于冒险,且以我大汉实力,哪里需要靠这小族羌人相助?就应该一举灭了一个小部落,扬我大汉之威。
刘询听众大臣说得也在理,便又发了一道命令催促赵充国出兵。
赵昂接连接过了两道诏书,不由皱眉,问赵充国:“爹爹何以要隐瞒辛太守,现在辛太守去告了御状,皇上连下两诏催爹爹出兵,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赵充国也反复翻看着诏书,边看便问:“昂儿,你说这辛太守一状告上去,皇上一诏发下来,我又是一辩呈上去,这来来回回是否也要花去不少时日?”
赵昂仔细一算,道“少说也要个把月,若是多打几个来回,至少需要两三个月。”
“这便是了。我们如今的做法,即便告知辛太守,辛太守也未必同意,倒不如让辛太守以为我明哲保身,懦弱怯战,先又他将陇西这边的情形对皇上说得无比严重,随后我再逐条解释,便会使我如今的行为看来并不十分荒谬。这样一来既可以稍加平息朝堂上的反对之音,也可以在书信往来之时拖延点时间用于部署我们的计划,免得招了朝中人的口舌,说我抗旨不遵啊。”
“恕孩儿愚钝,爹爹此法虽是妙计,但如此周旋,实在是过于繁琐,难免心力交瘁。孩儿也相信,以我大汉的实力,一举端了罕秆再端先零,绝无问题,爹爹又何以要如此曲折取胜呢?”
赵充国谈了口气:“麻烦?是麻烦啊……但麻烦只是我一人,殊不知,那干净利索毫不的方法,却是需要我大汉儿郎用性命换来的啊。莫非我等身为将领,为了不麻烦,就能视血肉之躯为工具么?”
步入营帐的笑尘正好听见了赵充国此言。
为将者,以士为刃,对阵搏杀。而这位赵充国将军,居然为了保护自己的兵刃而赤手空拳上阵,这,太不合情理,却又太令人尊敬了。士为知己者死,赵充国将军,一个不愿意看见士兵流血之人,恰恰是士兵们最愿意为之流血之人。
赵充国见得笑尘进来了,一张原先有些沉重的脸上带上了一些微笑,问:“生意小子又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了?”
“禀赵将军,罕秆、烧何、当煎已表示不再参战,本部落中有在先零羌军队中服役的,也将尽快召回。封养、勒姐、当阗因属地较远,称暂无法脱离先零控制,待我汉军到达其部落属地附近时,再作行动。另有多姐羌,但因其部落首领的女儿为杨玉爱妾,与先零关系颇为密切,笑尘不敢贸然前往,以免走漏风声。而牢姐、烧当、钟羌等部本就实力不弱,不甘屈于先零杨玉的统治下,始终与之貌合神离。笑尘以为,对这几个部落若加重金引诱,应该不难劝其脱离叛军,怕只怕这些部落待汉军击败先零后,又各自坐大。”
“那样才好啊~现在先零羌在羌人中势力独大,若是先零倒了,余下牢姐、烧当、种羌三部鼎立,各自牵制,反而不足为患。”赵充国听着笑尘口中接连说出的消息,喜难自禁,走上前来拍了拍笑尘的肩道:“我果然没有看走眼,生意小子,你干得很好。牢姐、烧当、钟羌三部暂不必理会,我有别的任务要给你,待我稍作计划,随后将详情告诸。对了,那个和你一起的小兄弟呢?”
“呃……小野他……手部受了点伤,正在军医处治疗。”
听了笑尘的话,赵充国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这位小兄弟英勇不凡啊,回头本将军定重重有赏。”
笑尘走回了侦察营,想去看看冯野王的伤势,却发现平日冷冷清清的营帐此时竟由内到外地围了十多层的人。
“莫不是小野出名了,这么多人都是慕名前来参观那‘欲裂桌,先自裂’的‘裂桌神掌’?”笑尘边纳闷着,边往里挤着,口中嚷嚷道:“让一让,我是侦察营的。”这句话一说,笑尘似乎发现周围投来了好几道羡慕的目光。
好不容易近了营帐中,笑尘发现比起外头的热闹来,营帐里面倒是安静,虽然侦察营的一干斥候兵也是不知绕着什么围作了一圈,却都是一眼不发,乍一看下来很是诡异。
只有冯野王一人远离了那个圆圈,坐在凳子上小心地护着自己金贵的伤手。
“小野,他们……在干吗?”笑尘不敢大声说话,只能轻轻走过去问冯野王。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冯野王方才被人群一拥,又碰到了伤口,此刻自然是没什么好脾气
笑尘也不跟这伤残人士计较,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一圈人,找了个空档将脑袋挤了进去。
眼前一袭白衣胜雪,娇弱静雅,片尘不染。可那人儿却比雪还净,让人禁不住想捧于手心好生呵护,却又怕握得太紧将她融化。
笑尘激动地挤到了圆圈中心,执起了来人的手。“淳于姑娘~”
淳于依回头看见笑尘,愣了片刻,随即想起了眼前这位士兵打扮的人就是笑尘,抿嘴一笑。这一笑,又如絮雪飞扬,若惹人心。
笑尘见到淳于依很是开心,刚想再说上几句,却被辛庆疾不动声色地挤了开去。笑尘回头一看,不仅辛弃疾目露不悦,周围的斥候兵们也是个个凶光乍现,这些凶光的焦点,都在笑尘执着淳于依的那只手上。
大意了,大意了,淳于依知道我是女的,这些士兵可不知道啊。笑尘暗自叫苦,只能傻笑着把手缩了回来,灰溜溜地钻出了人群。
冯野王斜了一眼,道:“看来你在侦察营呆不久了,我可以提前欢送你一下。”
“欢送你个头!”笑尘又是一指弹在冯野王的脑袋上,愤愤道:“枉我为侦察营争了这么多光,这些没良心的居然如此挤兑我。”
冯野王认命地揉着脑袋道:“谁让你去唐突佳人?你看你执了人家的手就不肯放,我都看不下去了,那些人可是巴巴看了半天,连话都不敢对那个姐姐说的。他们没把你当场撕了,已经是顾及了战友感情了。”
“哼~没见过世面……诶,小野,你倒是淡定啊,怎么没围上去看看?是知道自己左右没希望,干脆放弃了?”笑尘戏谑道。
冯野王往圆心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笑尘道:“没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人间绝色,还不如你耐看些。”
“啊?”笑尘顿时纳闷了。没来得及细问,就听得从营帐外传来一声嚷嚷。
“名画当静赏,美人须细品,众将围营,挡了道路,惊了美人,笑了敌军。”
如此不羁之语听来却丝毫不觉得冒犯,只因说话之人风liu雅致,言语之际,嘴角轻笑,不带嘲讽,随意悠然,玄衣兵甲,英挺非常,最让人震慑的,是这年轻将领身后12名亲兵,肃然而立,列成两排,如尺量般整齐。
那些听了这嘲讽之语本有些不悦的士兵,见得来人,也不由收了声,看人家这气场,自己听说有美人来营中就如此大惊小怪,确实就是上不得台面么。其实若这些士兵们仔细观察,会发现这12个亲兵中,紧随在青年将领身后的两人中,有一个人脸色有些僵硬。这个人,自然就是郑有成,而这位青年将领,当然就是张泊名了。
今日淳于依会来前线,主要是因为前一段时期,鸟兽暗号遭敌方破解。淳于依近期又重新研究了一套训练之法,这次前来,一是送上侦察鸟兽,二也是要教新的暗号。
军中来了女子,而且还是个形貌过人的女子,难免会引起骚乱。赵昂听说张泊名曾与淳于依有过点头之交,就特地派张泊名过来迎接,哄散这一群看热闹的人。
笑尘自从入了侦察营后,成天跑来跑去的,好久都没有见过哥哥了,正想去打招呼,忽得被冯野王一拉,这才想起自己身份不宜暴露,只能偷偷对着张泊名眨了眨眼,张泊名也是会意一笑,对着面前的辛庆疾道:“辛校尉辛苦了,泊名奉赵将军之令,特来领淳于姑娘至休息之处。”
辛弃疾眼中万千不舍,心道:“既然淳于姑娘是来教我侦察营的,就由我侦察营来安排她岂不是更好。”可赵将军既然有安排,辛弃疾却也不敢违背,只能随着侦察营一干斥候兵,哀怨地目送着淳于依跟着张泊名离开了。
趁着众人情绪低落,无暇顾及之时,笑尘也找了个空档溜了出去,几条小道一抄便跟上了张泊名一行。淳于依的住处被安排在都尉的女眷院中,张泊名送到门口,也不方便进去,交待了一些事情后,就由都尉府上的丫鬟将淳于依领了进去。泊名转身要离开之时,眼角见到一抹身影飞快地越进了院落,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笑尘进了院落中,倒也知道自己一身男装打扮被人见到必定尴尬,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等到丫鬟出了淳于依的房间,笑尘才闪身而入。
淳于依仿佛早就知道笑尘定会跟来,毫无惊讶的神色,只是淡淡一笑。
“淳于姑娘,距离上回一别,快要两年了,你过得可好?”笑尘一问这句话就有些后悔,当初追踪玉衣等人,幸得淳于依的千里相寻帮忙,可笑尘明白,淳于依是忍了很大的悲伤的。
笑尘正想要说些什么聊表内心的愧疚之意,淳于依拍了拍笑尘的肩,似是安慰,随即翻开笑尘的手掌,慢慢地写下了几个字:“莫愁,当日我自愿如此。若无桥,我已亡。”
见笑尘很是困惑,淳于依又继续写:“吾母淳于衍。”
“衍”字一落,笑尘瞪大了眼,惊讶非常。
淳于依确定地点了点头,眼神却望向了窗外。
“娘亲,不要哭。”小女孩拼命伸高着手,想为妇人拭去眼泪。
“娘死不足惜,可是娘怕,怕连你都要连累。”妇人泣不成声。
“胡说,娘亲不会死的。”
“娘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虽然娘不愿意做,但娘还是做了,娘是要被杀头的。”
“做坏事,道歉就可以了,我随娘亲一起去道歉,我不要娘亲被杀头。”小女孩钻进了妇人的怀里。
“可是娘害死人了,光是道歉,不够啊……”妇人清楚地看见,许皇后的药渣中有孕妇绝对忌用的附子,她也清楚地记得,三天前去霍府为霍夫人切脉时,曾对霍夫人说起过附子的功效和禁忌。药,不是自己熬的,可自己是太医,许皇后产后专职的太医……
“娘亲骗人,依儿不信。”
“依儿乖,”妇人温柔地抚上了女孩地脸颊,“要娘不死,只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依儿是不是愿意。”
“只要能保护娘亲,依儿什么都愿意做。”小女孩闪着泪光地眼中透出丝丝坚定。
妇人从桌上端起一碗药,递给了女孩:“依儿现在身子弱,喝下这汤药补一补,便去汉阳找你舅舅,他定有法子救娘。”
“依儿明白。”女孩端起小碗一饮而尽,“娘亲,这是什么汤药,好苦……”
“这药性厉害了些,之后你可能会有些难受,依儿不要害怕,听娘的话,去汉阳。”妇人转过头去,一阵泪流,依儿,希望你别怪娘,娘是为了你好啊。
“依儿这就去,娘,等依儿回来。”
这是小女孩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小女孩随着一支商队出了城,方出长安郡就咳血不止,待得咳声渐停,她却发现,她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女孩顿时明白了娘亲的用意,不会说话,远离长安,就不会泄漏她是淳于衍的女儿。
根本没有什么汉阳的舅舅,根本没有什么救娘亲的方法……
女孩跳下马车,一路哭着跑回长安。
太医淳于衍毒害许皇后,斩于市。
来不及奔赴刑场的,是一个哭不出声的女孩。
当女孩终于赶到了娘亲魂断之处时,地面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可记忆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女孩缓缓走向刑场,没有注意到四周探究的眼神和随时准备拿人的官差。
突然有一人伸出手来拉住了女孩,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这丫头,你爹娘既然把你卖到了我杨府上做丫鬟,你便也要规矩,怎么可以到处乱跑。”
不等女孩反应,她便被那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开去。女孩被拉走时,与刑场边站着的一家四口擦身而过,那容貌清丽青年妇人对一五官雅致的青年官员道:“夫君,此事你已尽力,但求明哲保身,之后才能将此事平反啊”另有一双小儿,哥哥的眼里有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深邃,拽住了蹦蹦跳跳着的弟弟的手,嘴角扬起了一丝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