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武贤急得连规矩都忘了,进门便气喘吁吁道:“赵……赵……将军……羌人……”
“昂儿,你怎么和为父下棋都如此咄咄逼人,不孝啊不孝~”
笑尘转头一看,赵充国父子不知何时又摆出了一副痴迷下棋的模样,忍不住翻了翻眼睛,心道:“这对父子,一个七十多,另一个也快五十,一个是后将军,一个是中郎将,居然还在这儿玩父子办家家,要多假有多假。想要装作对战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可以用别的方法么……”
可就是这让笑尘觉得俗不可耐的假戏却差点把辛武贤给气吐了血。
辛武贤一只脚还在那跺着,浑身颤抖,道:“赵将军,大敌当前,怎可如此儿戏。我辛武贤敬您,您一直以来的怯战辛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唉,玩物丧志啊。”
赵充国听了眉毛有点抽:“我怯战?我玩物丧志?你可知道你就是我玩的那个物?罢了罢了,辛太守也是忧国忧民,我忍。”于是继续下着棋,对辛武贤不理不睬。
辛武贤怒急攻心,一个踉跄,幸而辛庆疾从侧扶住。
辛武贤高呼:“赵将军休怪我无情,此事我一定要禀明圣上!”
笑尘看着远去的辛武贤父子,泛起了同情:“小野,你说我们做下属的,看着上司如此痛苦的样子而不作为,是不是有些无情?”
“那你作同僚的,自己风光着,留得我如此痛苦的模样,岂不是更无情?”冯野王又是一副憋屈样,默默地揉着自己裹着白纱的右手。
笑尘看着就想笑,仿佛冯野王自从认识自己以来,这个表情就成为了他的标志,若是哪天看不到,笑尘也要想法子逼他露出这表情来。只不过这一次,笑尘觉得冯野王真的是值得同情和尊敬的。
具体的事情要从半个多月前说起,当时赵充国一边在等着后方部队的到来,一边也指派着辛庆疾手下的这些斥候兵四处探路。有一路斥候被派往西部都尉府(今青海海晏),发现沿途并无敌军,回来禀报赵充国,并带回一个消息称罕秆羌部首领靡当儿之弟雕库被扣押在了西部都尉府。
赵充国闻言相当重视,立刻派了笑尘和野王二人赶去西部都尉府,为的就是招安加放人。这件事情也就是笑尘和冯野王现在要回来复命的任务。
赵充国对羌人的了解可谓是大汉第一人,他深知羌人中反心最大的就是杨玉所率的先零羌,其他部落,尤其是一些人少的小部落,本无战意,但有些被义渠安国去年诱杀首领所逼,有些为免落同族口舌,或一时冲动或无可奈何,也参加了反叛。正如赵充国之前提议的那样,击败羌人最好的方法不是以武力镇压,而是设法使其从中瓦解,虽然义渠安国这个蠢才把事情搞杂了,但只要羌人内部一天不团结,赵充国有有一天的机会利用这个不团结。
而这个雕库所在的罕秆部落,就是属于无可奈何的墙头草部落,他哥哥靡当儿是部落首领,无心与汉军开战,便派他雕库西部都尉府。靡当儿本来是想让雕库将先零羌的反意告知汉军,这样立下一功,也方便今后求汉军保护。结果也不知是这雕库走得太慢还是途中迷了路,待得他到了西部都尉府,罕秆部落早已无奈地随着先零羌一起反了。雕库就这么从一个打小报告想讨口糖吃的小朋友,变成了反贼同伙,在牢中天地不应。
赵充国本想亲自前去,无奈军中主将不可动,只能叫笑尘前来,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反复强调了好多遍,这才放笑尘和野王前去。
笑尘和野王到了西部都尉府,经人引路见到了牢房中。刚进去没多久,冯野王就扯了扯笑尘的衣袖问:“你有没有觉得这牢里有一股很大的怨气?”
“没有啊,哪里……”笑尘说到一半,冷不丁看见了雕库,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雕库原本生得人高马大,此时却在墙角缩成一团,一双眼睛中愤恨的神色,简直比死了五任丈夫的寡妇还要怨。
听见有人来,雕库冷冷地抬头看了看,冷哼了一声又转身散发怨气去了。
狱卒没好气地对着雕库喊:“羌虏,有人来赎你了。”
雕库不予理睬,狱卒怒了,顺手就要把边上一盆凉水泼过去,却不知怎的那盆水脱了手,浇回了自己身上,一时衣衫尽湿,冻得瑟瑟发抖。
笑尘很是好心地说:“这位官爷怎的如此不小心,喝水喝到身上去了。”
冯野王也在边上配合,道:“我看是这位官爷想用凉水洗澡,忘记脱衣衫了吧。唉,身体好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那个狱卒哑巴吃黄连,只能哆嗦着称退。狱卒一走开,笑尘和冯野王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小孩,方才那盆水,是你碰翻的吧?”雕库不知何时转过了头来,对着笑尘问。
小孩?说我吗?笑尘疑惑地左右张望,却听冯野王低声道:“看什么,就是说的你。你这身形,又是男装,在羌族男人眼里,也只能是个小孩。”
笑尘看了看已经和自己一般高的冯野王,也不好反驳什么,只能自己对上了号,对着雕库回答道:“我只是见那小小狱卒欺人太甚罢了。”
雕库冷笑一声道:“本来我见你们汉人居然又派了两个小孩来羞辱我,很是不悦,不料你这娃娃倒是有我羌人的仗义。”
冯野王问:“这位大哥言下之意莫非觉得汉人都不仗义?”
“雕库不敢乱说,但这番我好心前来报信,却遭此非礼之待,所见汉人,都是是非不分,落井下石之辈。”
“难怪他怨气如此之重。”笑尘心道。两族开战之际,那些狱卒以来仗着有大汉撑腰,看不起蛮夷小族,二来也是恼恨羌人又起战乱,他们对雕库的态度虽然可恨,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雕库好歹也是个部落首领的弟弟,虽然汉强羌弱,却又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雕库大哥受苦了,我等奉赵将军之命,特来迎接雕库大哥。”笑尘恭恭敬敬地作揖,冯野王也跟着作揖。
“赵将军?哪个赵将军?”
“后将军赵充国。”
“哈哈哈哈~”雕库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姓赵的竟也是落井下石之辈。”
“你胡说什么?”冯野王一步抢上前去。
“难道不是么,我雕库堂堂罕秆勇士,决不做人奴!”雕库呼啦一下站起,走到牢门边上。
作奴?对了,定是方才那狱卒故意假传消息,让他误会了。“雕库大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并无……”笑尘话说到一半,听到身边哗啦一声,回头一看,一张木桌四分五裂地碎在了冯野王仍举着的右掌下。
冯野王也是莫明其妙,方才雕库一下子站起冲来,来势汹汹,像一头黑熊,冯野王下意识地往后边的木桌上一撑,哪知这木桌看似结识,却因风吹冰冻水腐,早已败絮其中,冯野王这轻轻一撑,竟瞬间终结了它的寿命。
目瞪口呆的不止冯野王一人,雕库见了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原来这么小的汉人孩子就有如此大的力气,立时收了方才乖戾之色,双手一抱拳,道:“不知勇士神威,雕库刚才冒犯了。”
“啊?”冯野王还在纳闷着,笑尘却看出了这个机会,羌人崇拜力量,刚才冯野王无心的破坏在雕库眼中那可是力量的显示啊。
不等冯野王反应过来,笑尘马上上前说:“雕库大哥休要紧张,赵将军并非是要收你为奴,而是要放你回去啊。”
雕库一听这话,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期待的颜色。
笑尘接着说:“赵将军英名,知道羌人中真有反意的只有先零羌,其他部族都是无奈跟随,尤其是雕库大哥的罕秆部落,竟不远千里前来报信,更是我大汉的盟友,只是这西部都尉老眼昏花,居然以为雕库大哥是奸细,我等回去定要禀告赵将军,请他重罚西部都尉。”
“这……此话当真?”雕库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赵将军本要亲自前来,可惜军中事务繁忙,先零又屡来扰营,只得派我们这些还上不得战场的小毛孩前来转达。赵将军说了,绝不滥杀无辜之人,罕秆只要愿意撤出叛军,赵将军非但不会以兵刃对罕秆,更会派军专门护卫罕秆百姓。”
雕库不由激动得眼眶湿润,赵充国赵将军啊,那可是羌人闻之色改的汉军将军,若是有了他的护卫,先零羌还敢以势力相迫么?雕库顿时觉得自己这多日来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不过,”笑尘话锋一转,“若是罕秆难以从叛军中脱身,赵将军也是会理解的,只是到时,刀枪无眼,汉军的勇士可不像我二人这般无用……”笑尘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冯野王和他脚下的木桌残骸,“大军只杀有罪的人,你本无罪,赵将军如今放你回去,望你能转告各部,速与叛乱者断绝关系,以免……自取灭亡……”
雕库一阵冷汗上背,那位小勇士怕已经是我羌人十人难挡了,汉军勇士竟比这小勇士还要……雕库不由咽了口水,心中暗想,果然哥哥坚决不与汉人为敌的决定是英明的。
念及此,雕库连忙表了决心,称罕秆确实被先零所逼,一定回去劝说罕秆撤军,顺便又辱骂了先零狼子野心,现在利用罕秆,利用完了指不定回头就吧罕秆给吞并了,杨玉这个败类,居然妄图染指大汉土壤,必不得好死,等等等等。
雕库就仿佛突然转了性,一时情绪激动,说得唾沫横飞,那口才好得~笑尘和野王在一边听着只有点头得分,心道,难怪他哥哥要派他前来告密。雕库直说到没有唾沫给他横飞了才住了嘴,在笑尘的安排下,吃了顿饱饭,沐了浴,又带了张地图防止迷路,神清气爽地回罕秆去了。
笑尘和冯野王目送着雕库离开之后,冯野王才隐隐觉得自己那只拍桌的右手有些痛,抬掌一看,不仅有裂口,还有无数木刺。本来这也算小伤,只是笑尘在帮他挑木刺的时候用的是长刀……这才导致了现下冯野王的右手缠满了纱布。
赵充国听完了笑尘对事情前因后果的描述,又是大笑,道:“没想到打包买来的竟也有如此大的功效,这个小兄弟,你为国负伤,这功劳我给你记下了,回头论功行赏。”
冯野王心道:“行赏就免了,能不能下次换个人给我挑刺?”
在外叫嚣的羌人骑兵始终也没进得这二里地来。起先他们叫得可带劲儿了,可羌人汉语本就不怎么样,又没有雕库这般出色的口才,叫了一个下午,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话,非但没有把赵充国给激出来,反而自己口干舌燥,筋疲力尽,领头的千骑长嗓门都有些哑了。看天色渐晚,羌人又不敢贸然攻营,只能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当天夜里,正在辛武贤一边吐着血一边写着控诉赵充国的折子时,赵充国算准了羌人今日不会再次折返,趁着夜色领兵急穿咽喉要道四望峡(今兰州西南)而过,大军直插西部都尉府。
同时,笑尘和冯野王又领命前去走访了鲜水、临洮一带的烧何部落,希望烧何也能早日退出战局。这场和谈以冯野王又拍坏一张桌子的形式宣告成功。二人又往当煎部落而去,此时冯野王的“裂桌神掌”早就在羌人中传了开来,羌人小族部落中一度风传:“汉军淘汰的小兵竟都能单掌裂桌,汉军势不可挡,决不可与之为敌。”不用想,这定是那雕库在不断弹动簧舌,煽风点火。待得到了当煎部落,当煎部落的首领以重礼迎接笑尘野王二人,没等二人说话就表了忠心,二人随后的路途也是一路顺风,处处被礼为上宾,夹道欢迎。冯野王到一处就饱餐一顿,顿顿牛羊,个子又蹿高了不少。
正当赵充国将招安羌人小部落之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辛武贤那字字咳血的折子也抵达了长安,被递到了宣帝刘询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