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倒出了长安县衙大牢便直奔平通侯府叫门,说是要见杨恽本人,可杨恽是什么人,岂是何不倒说见就见的?门卫拦住不放人,何不倒一急从腰间抽出两把杀猪刀便要冲进去。这还了得?门卫一哄而上想要制止,偏偏这个何不倒又力大无穷,饶是平通侯府的门卫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也由得何不倒接连打伤三四个人才将他按倒在地,胡乱用绳子绑上。
这一番动静也是把侯府里的杨恽和管家杨显给惊动了出来。
何不倒跪倒在地,见了杨恽,伏身接连便叩了三个响头。杨恽一惊,忙令边上的人制止了他,道:“这位小哥有话好说。”
这个何不倒真是皮粗肉硬,三个响头下去,倒也只是蹭破了点皮,见杨恽来扶,带着哭腔就喊上了:“侯爷,求您放过俺家娘子吧。”
“你家娘子?”
“正是俺家娘子月禾。大人,您若是喜欢月禾的那个家传之物,俺便作主送给你了,可请您一定要手下留情,放过她一命啊。”
“月禾?那个犯人月禾竟是你的娘子?”杨恽隐约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情,可这家传之物又是怎么回事?“这位小哥,不是杨某不愿手下留情,可你家娘子犯下的是杀头的大罪,即便杨某留情,也法理难容啊。”
杨恽不认识何不倒,杨显倒是认出了这个唐突自家小姐的登徒子,跑上前对着何不倒开口就骂:“你个莽夫,上回你酒后闹事也就罢了,今日我看你可是清醒得很,那个月禾手上可是有人命的,亏你还好意思前来求情,还说得好像我家侯爷贪了她什么似的。照我看,你俩倒是般配,活该千刀万剐!”杨显一时新仇旧恨,说话不免有些刻薄。
“杨显!”杨恽出言制止。
“哈哈哈哈!”何不倒突然笑了起来,一用力竟把身上的捆绳绷断,冲上前去,一手扣住杨恽,另一只手中一把刀,抵在了杨恽的脖子上。
“何不倒,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命了么?”突然被制住的杨恽大声呵斥。
“俺这条贱命,不值钱的。俺也知道俺家娘子犯了死罪,饶恕不得。可俺孤家寡人这么多年,只有俺家娘子这么一个家人,俺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去死。俺笨,没有别的法子,只希望能用侯爷这一命换俺的娘子一命。只要她能逃一死,俺何不倒任杀任剐,绝不反抗。”
“何不倒,你糊涂啊。月禾是死囚,你当她是你娘子,她便当你是夫君了么?何不倒,你可千万不要被人利用了啊。快快松手,杨某对你的行为可以不予计较。”
“侯爷说得没错,俺确实是糊涂,糊涂便糊涂吧,俺只知道,事到如今,俺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俺不可以放手,一放手,月禾的命就没了。”何不倒言语之中似有悲切之意。
“何不倒,杨某惜你是救妻心切,再劝你一声,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均是枉然,非但救不了你家娘子,反倒要陪上你自己。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松手么。”
何不倒摇头。
杨恽闭上了眼睛。
“啊~”何不倒一声惨叫,杨恽觉得有什么又热又腥的东西溅到了脸上。
滚落在地的,是何不倒握着刀的手掌,何不倒一截断臂处汩汩地向外流着鲜红的血,痛得蹲在了地上,可另一只手仍是牢牢地抓在杨恽的胳膊上。
“放手!”边上的侍卫一拥而上,对着何不倒拳打脚踢,甚至动了刀,可任凭身上受了怎样的伤痛,何不倒仍是牢牢地抓着,就像落水之人抓住那救命的芦苇,荒漠旅者抓住那只剩一滴水的水袋。
“何不倒,你这一只手也不要了么?”
“慢着!”杨恽出声制止已经晚了,又急又怒的侍卫一刀挥了下去。
可是杨恽仍是不能动弹,两臂齐断的何不倒竟用牙牢牢咬住了杨恽的衣衫!
他竟有这样的执念!
杨恽和众人不禁动容,侍卫们也停了手。可何不倒却早已经昏死过去,不再动弹,只有他的牙关还紧合着,用尽几人之力也不能分开。
“纵使何不倒身强体壮,勉强还留得一条命在,此刻却也已然废了。”张敞讲到此处,深深一叹,满是惋惜。
月禾起先是坐在地上,听着张敞这番描述,她逐渐回头,站起,此刻她紧紧地抓在牢门上,手上的筋爆起,不敢看张敞,低着头轻声道“我并没有,没有……”
“事已至此,我也不会再拷问于你。明日午时便是行刑之时,剩下这点时间,你,好自为之吧。”张敞拂袖而去。
第二天,月禾将斩于市,长安的百姓纷纷围观。太子被虏之事是机密,因此长安百姓只知她为羌人奸细,不仅劫持了朝廷命官,还无端害了一个宫女的性命。
午时将近,县令胡农正要下令,只听得一句“刀下留人!”一个壮汉拨开左右人群,横冲直撞进了法场。只见此人浑身缠着纱布,伤口处还在往外渗血,双臂在手肘以下被齐齐切断。
张敞大吃一惊:“他不是重伤卧床么?!”
浑身是血的何不倒直冲进法场内,猛一下撞开了刽子手,伸出一双断臂艰难地抱起月禾,道:“娘子,我们走。”便扛着月禾走了开去。
监斩的衙役要出手拿人,被张敞摆摆手制止了。
何不倒一拖一拽,走出了一道血路,围观百姓默默地让开。三十六岁的何不倒总共走了三十六步,像是命中注定,那条血路,在第三十六步,断了。
何不倒摔落,即便摔落,他也让自己先着了地,让月禾掉在他身上。
何不倒仍伸出断臂扒着,想要往前再多爬一点。
“夫君!”月禾突然一声喊。
“你……你唤俺什么?”何不倒停了下来,却已经没有力气转身看月禾,趴在地上低声问。
“夫君……”月禾泣不成声,只恨自己的双手被缚,不能抚上何不倒那一身为自己所受的伤。
“你……你愿意认俺……?俺……俺不是……不是好夫君,俺连自己的娘子都……都保护不好。”
“不是的,是我利用你,是我……”月禾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未后悔过,可此时,她却无比痛恨起自己来。
“别……别这么说……”何不倒伸出断臂,像是要安慰月禾一般,“你利用俺又有什么关系,你……你欺骗俺又有什么关系,俺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就算……就算被你欺……被你骗……被你利用,俺也高兴……情愿……”
“若是有一个人,明明糊里糊涂地什么都不明白,却一不小心踏上了你心头那道软槛,让你攻不得,又守不得,该如何对待?”月禾突然想起了玉衣曾经问过自己的话语。攻守不得该如何?或许只能默默相伴吧。
偏偏是在这生命将尽之时,月禾见到了这世间最美之物,幸好,还来得及与之相守,即便只是片刻之时,幸好,还不晚。
月禾伏下身去,靠在了何不倒的背上,胸膛里那一颗曾经火热的心,跳动声正越来越弱。
“娘子,俺……想带你再走远一些的,想带你……回家……看看……”何不倒的声音越来越轻。
“夫君,我们不是已经到家了么?”月禾柔声在何不倒耳边说。
“对,到家了,到家了……”
何不倒闭上了眼,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月禾静静地伏在何不倒依旧温热的身上,不发一言。围观百姓无一人出来打扰,只有人扯着衣襟,默默落泪。
张敞走到了跟前。
“月禾突然有个心愿,不知大人能否成全。”
“说吧。”
“将我与这个傻子埋于一处吧。”既生不得同眠,但求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