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交通闭塞、信息不灵,各方面都很落后的山沟野洼孤庙般的学校里,无论生活条件还是教学条件都是极其艰苦的,就连想买台收录机的小小愿望,直到我辞职时都无财力实现。曾有个异性朋友执意要送我一台旧收录机,他借口放在家里没人用,放久了生锈是浪费,可无功不受禄,我也借口没电婉言谢绝了。不过也确实没电,更用不起电池。可想而知,日子说有多难熬就有多难熬,只好别无选择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一个又一个单调乏味的日子,白天人多还比较好过一点,到了夜里好寂寞,孤独痛苦、徘徊彷徨,加上恐惧一齐袭上心头。
如果是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人独守在学校里,便整夜不敢熄灯,而昏暗的煤油灯一旦被风吹灭,外面那鬼哭狼嚎般的风雨声听在耳里毛骨悚然,吓得钻进被窝捂住耳朵连大气都不敢出;若再碰上无知的村夫恶作剧,便不再是“恐惧”这样简单的字眼可以形容的;还有常发生的情况是阴沉沉的天气或北风呼啸的日子,以及有事耽误天黑了的话,一个人路过坟地时老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回头张望时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你走它走,你停它停,明知没有鬼魂,却偏要自己吓自己;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无知的村民趁上课之机偷偷潜进宿舍,偷走我和史平通信的几本底稿以及和他交往的心得日记《初恋滋味》,然后留下一些乱七八糟、肉麻兮兮未的求爱信……
生活上更是穷苦不堪,头两年我虽然没领过工资,不过慈母尚在,大大小小的事不用我操心。失去母亲这棵挡风遮雨的大树后,我失去了主心骨,生活上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靠我自己。
那几年父亲还为我在母亲葬礼上的那句话记仇,动不动诅咒我,有一个大年三十的,由于我教两岁的侄女数数,他就诅咒我了一通,我没吭声;紧接着大年初三我趁他不在家教侄女背唐诗《静夜思》,她摇头晃脑、奶声奶气地把“低头思故乡”念成“鸡头是不香”,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我开了句玩笑“鸡头是不香,那你吃鸡屁股好了……”
正在这时父亲一头扎进来破口大骂:“毬事没有,嚼舌根……五爪猪……”后面一大串根本不应该是父亲对女儿说的难听话,想到大过年的无端地挨几次骂,我伤心我委屈,我躲到睡房去哭,他跟到客厅去骂,我到母亲坟上去哭,他又跟随到后面跺着脚呲着牙咧着嘴诅咒:“妈卖X,马上就要死了,要断气了……”
我一个月回家一次,有一次我拿了几斤面粉,父亲吵:“面粉拿那么多干啥?又不是不打米了,打了米再拿不行啊?”我大侄子要给我送一担红薯和土豆,他也骂:“大河涨水,去什么去?以后水不消了吗?”侄子说:“幺姑能过河我更能过,要你着什么急?”仍坚持给我送了好几十斤。
二哥家小草没在身边还好点,我每个月还回一次家,从家里拿来点粮,大嫂表面上总让我再拿点,我认为田地虽有我一份,可我从未帮忙种过,不好意思拿。自从我把小草带在身边后,更不好意思拿了,免得有人说拿大哥家的粮养活二哥家的人。
我看小草跟着二哥他们可怜,而且她智力很好,跟着他们没人辅导太可惜,又能给我作伴,就把小草带在身边,那几年,二哥非但不能供给小草粮油,相反我还得设法照顾他们。原本二哥是有前途的,他在巴当了七年兵,只因中巴两国关系紧张,让他们回新疆,他怕冷不想去,请在公安局工作的大姐夫帮忙找事做,姐夫说正好局里招警察,当兵的更好,结果回家后给他留的那个职位被人走后门抢了,就只好当农民。
二哥结婚后自立门户建了一栋巴式房子,几年后又看不中那种不伦不类的外国房子,又瞎折腾搞“存一贷二”借款建了一栋三正三厢的房子,既不清息又不还本,几年间利上翻息已无力偿还,被强制执行,家里所有东西全搂空,我和两个姐姐伸出援手,我向同事借了两百元钱让他们赎了一台缝纫机回来,谁知第二年他又做一百元抵农业税了,害我挤脓挤血近一年才还清同事。二嫂特不会过日子,她是那种“有了一顿充,没有了敲米桶”的主儿。就连我给她十元钱让她买鸡蛋,我和小草早上可以冲个蛋花当早点,结果时价8分钱一个的蛋,她竟只给买我了十个,钱也没有了。
在学校那七年艰苦的岁月里,我始终精打细算,总是一分钱掰两瓣花,几乎每顿饭里都要搭红薯或土豆,有时饭不够我借口不想吃让小草先吃,有剩的我就吃点,没有就烧俩红薯也凑合一顿。我从小有心慌的毛病,上中学时又饿出了胃病,小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再穷再苦也不能让她跟我一样饿出病来。
那几年,我常常胃疼得冒汗,也常常在半夜饿醒,胃难受得吐清水,可有谁了解?细心的母亲早已不会在乎女儿的死活了,平时俩姐问我我总是报喜不报忧,谎称自己过得很开心。我堂姨总带信让我去拿来粮,我没能力孝敬她们,怎么好意思去,实在催的次数太多了,才不得已买点点心去看她。堂姨见了我就泪眼汪汪地说:“没娘的可怜孩子,现在又不缺饭吃,你不来拿,我一个小脚老太婆又没本事给你送,以后一定要常来,听见没?你妈临走把你托咐给我,我一点也没照顾到你,你要我咋有脸皮去见她……”
“快别这样说,说得我无地自容,我做晚辈的才没脸见您呢……”我也忍不住想掉泪,便借口上厕所,躲开偷偷哭。
小舅妈也常带信让我去,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去那么一次。我没能力孝敬她们,相反还让她们为我操心,我发誓有一天混好了,一定要把在母亲身上留下的遗憾在她们身上弥补回来。(谁知后来我还没混出名堂打工回来时,那些给过我温暖的长辈大多已像母亲一样变成一堆堆黄土了。我伤心我难过我自责也责问上天:为什么样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让我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晚辈?)
我感觉什么都爱和我作对,越是紧张没钱越要花钱,好像同学和朋友也和我过不去似的,结婚生子全选在那几年,害我不得不将裤带紧了又紧,硬从牙缝中挤出一点心意;逢到变天学生不能回家吃饭,我总不能让他们空腹上课吧;遇到本班学生因买不起本子和笔交不了作业也不能坐视不管;学生在学校有个头痛脑热的总不能不预备点常用的药吧,药得掏钱买;我生病硬扛,小草生病我能让她硬扛吗?我常常为此焦头烂额,对“文钱逼死英雄汉”有了很深的体会,无数次想当逃兵,可转念一想:母亲在那么艰难的处境里都不放弃不泄气,我所受的苦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有时就背背孟子的文章“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就这样自己鼓励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
当然我也得感谢周围群众,常有好心的家长让孩子给我带些蔬菜和杂粮来,有时自己挖些野菜、掰些竹笋,所以自始至终吃菜没花过一分钱。对大家的恩情无以回报,唯有更加尽心尽力,让他们的子女多学一点知识多懂一点道理,方能对得起大家。马上要离开这里了,还没来得及报恩,便只能在心里感念他们,也许他们很快忘了曾经给予过我什么,但我永远记在心间,没事时我总喜欢翻翻那本人情帐,因为是绝大多数人的纯朴厚道陪伴我成长,陪伴我度过了寂寞难耐却又充满温馨的青春岁月。
可惜由于有太多的无奈,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些质朴的人们,同时也是逃避少数愚昧无知的粗野人到另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去寻找我的的出路我的梦想。
傻傻等待,不如早点拜拜,出门打工至少每月四、五百块钱,就算当保姆也会衣食无忧,实在没必要在此浪费青春,赶快收拾行李走人吧!
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几套老气横秋意味着庄重走出去又安全以黑灰蓝为主色调的衣服和一沓赖以生存有书籍打成一包,两床旧而干净的被子扎在一起,至于那些破破烂烂的日用器具随便送给谁拉倒。屋里便只剩一桌一椅两条凳支的一床板,那是学校的公共财物,从此与本人毫无瓜葛了。
于是工作多年的我便一无所有了,再有就是一张日历两张字画,床里边那张是刚上任自己掏钱去书店给学生买《作文选》和奖状用以表彰好学生时一眼在众多字画中发现的八个字:“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那时信心满满,总以为自己的努力不会白白付出,只要辛勤耕耘,就一定有收获;对面墙上那张“含泪播种的人,就一定能含笑收获。”则是前两年教师节时我和史平碰巧在书店见面,他也是一眼就发现了它并买下来送给我,当时我还暗暗高兴,以为我们不会轻易分手,肯定还会走到一起的,因为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兴趣和爱好是相同的,就连买张字画都有不谋而合。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对我说出那些我期盼已久的字眼,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可此时看来对我却是莫大的讽刺,虽然我不停地耕耘不停地播种,到头来除了伤心失望竟然什么也没收获。可悲吗?管它呢,只要是史平送我的,再不值钱我也当它是无价之宝,也会很珍惜地收藏起来。我得带走这张字画,不料因当初粘得太牢一掀就破了,只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