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关起门来收拾,还是被学生看到了,他们一窝蜂地涌进来,说:“夏老师,您真的要走吗?您别走,我们不让您走,您说要将我们送入中学再走的,以后我们放听话些放努力些,不再惹您生气,好不好?”
“其实,你们已经很听话很努力了,老师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只是老师有大多的无奈和苦衷,不得不走啊!”
“是不是胡校长又讲您坏话,告你黑状?”
“不是。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等你们长大自然会明白的。我走了,希望你们听新老师的话,如果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唯一的出路就是将来考上大学,必须从小学打好基础。知道吗?”
几个伶牙利齿的女孩不依不饶:“不行!您骗人!说什么要等我们毕业了再走,结果还有两年就不管我们了?”
“对不起!是老师食言。让我先问你们一句,夏小草和我常带来玩的虹虹是我什么人?”
“知道,夏小草是您二哥的女儿,虹虹是您大哥的女儿。”
“这就对了,小草我带了三年,如今虹虹也到了入学年龄,我不管虹虹的话,大哥大嫂怎么想?可我能力、精力,特别是财力都很有限……听,新老师喊你们发书了,快进教室吧!”
“可我们真的舍不得您!”几个女孩子泪已在眼眶打转了。
“那我陪你们玩几天再走,好不好?听话,进教室去吧!”我赶紧打发他们走,怕再说下去我也会哭,我比他们更脆弱。
趁着孩子们都在教室里,我狠狠心挑起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没料刚走出几十米远,全班同学齐刷刷跑来送行,女生们哭得稀里哗啦,男生苦着脸抢过我的行李,他们送了一个山弯又一个山弯,我被这些质朴的山里孩子感动着,一任泪水长流,我拼命控制自己,直到离学校好远了我才将眼泪强忍住,转身笑对他们说:“同学们,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回去吧!听我口令:一二三,向后转!”
结果没一个人听我的:“怎么?老师不再教你们,就不听老师的话了?今年书缺了好几套,谁回去慢了可没有书哟!”我说的是真的,外村确实有几个家长听说我书教得好,要将孩子转到我这儿来,说实话,凭着这份信任还真想把他们送到中学再走。自以为喊口令管用,结果不灵。
这时有位家长气喘吁吁赶来,她说:“夏老师,总算赶上你了,原来我听吴老师说你要走,我还不愿意相信!你知道吗?我们王明以前放学回家总是书包一丢就一溜烟不见了人影,吃饭都找不见人,天不黑不回家,回来时不是满身泥就是鼻青脸肿,左邻右舍都头疼,都说他是闯祸精,经常有人来告状,无论我们怎么打他骂他都不管用,周围人都恨透了他。有人告诉我说你教书有一套,就把他转过来,果然没多久他就变了,一回家就写作业,写完主动帮忙干活,又有礼貌又懂事,以前见了人从来不打招呼,大模大样的,现在家里来了客人不用我们说,主动打招呼、让座、倒茶,再也没找人打过架了,左邻右舍谁不夸他变成了个小大人儿!多少次都想来谢谢你的,一直忙,今天你却要走了,我真不知道咋感谢你?”
“大姐,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为人师表本来就有责任和义务将学生教育成好孩子!”
“可惜像你这样的好老师却留不住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黎荔、吴月都是挺不错的老师,可王明又不在她们班上。她接着说:“你离开这里也好,为了这些孩子,你连个人事都耽误了,我们都觉得冤。唉,真可惜!也不知那几个要转过来的孩子怎么办?算了管它呢!我是一个粗人,笨嘴笨舌也不会表达对你的谢意,家里也没啥好东西,这点小意思请赏个脸收下吧!”原来是一大口袋瓜子、花生之类的东西。
“谢谢!谢谢!谢谢!”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着说不出任何感激的话语,只能重复这个简单的字眼,我知道山里人真心实意给东西是不能拒绝的,便双手接过来。到这时我才真正相信:我们并不是只有耕耘,没有收获;也不是只有误会,没有理解。眼前这一幕不就是一份大大的收获——爱戴与关怀、信任与理解?这份收获大得以致让那颗脆弱的心灵都盛载不下了吗?
虽,岁月无情;然,青春无悔。我并没有浪费青春,没有虚度年华,七年里我学会了关心别人爱别人,也学会了如何让别人关心让别人爱;我懂得了只要心中充满爱,就会被关怀被理解。在今后漫漫人生路上,我会好好把握机会,活出我的精彩。
王明妈妈说:“孩子们,让老师走吧!总不能一辈子把她捆在这穷山沟里让她永远不能出头吧?”
孩子们依依不舍不肯离去,我拉过身边的小不点儿刘琴亲吻了一下她带泪的脸颊,从书包中翻出几张还是高中毕业时候的照片,想想自己也真够可悲的,教了七年书,竟没钱照过一次相。我把照片塞进她衣兜里宣布:“谁先到校谁有份,不能抢,等我以后照了再给你们寄。”
这招果然管用,有的同学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弄来明信片,上面写满各种稚气的祝福,有个孩子在送给我的日记本竟写着:“祝夏老师在外面精彩的世界过得开开心心,早日获得事业与爱情双丰收!”一定是家长教她写的。
大家说完祝福的话,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很欣慰,他们远比我想像的有出息,拿得起放得下,懂得适可而止,容易接受现实。
直到大家消失在我的视线外,我还久久朝学校的方向望着,也不知道自己望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在这里没带走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明知吴月和黎荔已申明受不了这种场面不来送行,我还期待什么?
过了许久,王明妈妈轻轻说:“不要想得太多了。走吧!我把你送到马路上去!”说完就把行李放在她肩上去。
“谢谢大姐好意,不用了,这点行李我还挑得起,你请回吧!”
“你就不用跟我客气,再说我可以顺便到供销社去买些东西回家呢。走吧!”
我是该走了,不仅要走,还要走得远远的。我早已身心俱惫、伤痕累累。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我走过了这么些年,这些年我几乎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的,常常噩梦缠身,特别是最后一年,我没睡过一夜安稳觉。每晚每晚失眠,好不容易睡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诸如毒蛇缠身、疯狗追咬、小偷抢劫、家长闹事、与死人打交道……做得最多且常常重复的是几种类似的梦:
其一,梦见自己从万丈悬崖往下跌,下面是锋利无比的嶙峋怪石或深不可测的虎穴龙潭;其二,梦见天地灰濛濛一片或大雾迷漫,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周围是一张偌大的网,我被困在网中央,任凭我怎么努力左冲右突、上窜下跳也走不出去;其三,我周围全是肥嘟嘟的毛毛虫或粪池里的蛆或丑陋不堪的弱小动物,它们齐刷刷地向我爬过来,我无处躲藏;其四,梦见自己和史平隔河相望,河水已经沸腾,人一下去就会被煮熟,或者河里到处是血盆大口、张牙舞爪的怪兽,让他过不来,我过不去;其五,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我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所有的梦最终都被吓醒,然后勉强入眠又开始做那没完没了的噩梦。
我必须换个环境,否则我怕自己神经失常变成疯子,那太可怕了。